蘆溝橋感懷
2006年北京行之五
父親和我還在瞻仰那塊乾隆御碑“蘆溝曉月”的時候,兩個小家伙已不耐煩地跑上蘆溝橋去數石獅子去了。 舌焦口躁呼不得, 只好望著那新修的舊碑, 發思古之幽情。 無奈攝氏36度, 清幽就如那橋下的蘆溝河水, 一絲也無。 過橋日當午,汗滴橋面土, 倒是此刻此景。清高宗的字, 大方端正, 還算拿得出手。 比之現當代領導到處亂題的龍飛鳳舞體,霸王別姬體, 還是要正宗得多。題詞題詩不是不可以,但最好自己先把字練練再說。人曰, 人若其文, 人若其字, 果真如此。
(乾隆御碑)
看過題字, 再看他撰寫的修葺蘆溝橋碑銘。 也還寫得明明白白。 一位也在看碑的游人問我們, 這蘆溝橋是什麼年月修的啊?父親大概是覺得我也有這樣的問題, 便對那人說, 金大定二十七年。 我奇怪父親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 父親說, 不是有田漢那首《蘆溝問答》嗎? 說著, 便把那首歌一字不漏地背了下來:
蘆溝問答
永定河為什麼叫盧溝?
盧溝橋又是什麼時候修?
橋有多寬多長多少洞喲,
橋上的石獅子有多少頭?
咿呀呵
永定河水渾叫盧溝,
盧溝橋是金朝大定二十七年修,
橋有六丈六尺寬,
六十六丈長,
還有一十一個洞呀,
橋上的石獅子有百多頭。
咿呀呵
什麼人的游記寫得好?
什麼人題詩老悲秋?
什麼時候這兒打了一次仗?
只殺得白骨如山水不留。
什麼事萬年還遺臭喲?
什麼事才千古美名兒留?
咿呀呵
馬可波羅的游記寫得好,
元好問題詩老悲秋,
十三年打了一次仗,
只殺得白骨如山水不 留。
自相殘殺萬年還遺臭喲,
只有抗敵救國才千古美名兒留,
咿呀呵。
念完歌詞, 父親說, 我們今天見到的盧溝橋不是金朝大定年間修的,而是後來清朝康熙年間重修的。 原來的盧溝橋, 也不是金大定二十七年修的, 而是金大定二十九年(1189年)修的。 田漢先生寫歌時, 尚在南京軟禁, 大概沒有細考或者沒有條件細考。
趕忙給老爸戴上幾頂高帽子, 恭維他還有這麼好的記憶力。得意了一番之後, 老爸正要繼續發揮, 卻聽那旁聽的人不識相地又說, 石獅子怎麼才有百多頭? 人家都說是五百多頭。 看老爸面有難色, 心想你這人好不曉事, 白聽了歌不謝,反而出題刁難偉大的歌手, 這就要不得。 心中怕老爸下不來台, 想上去打幫手也幫不上, 因為我也不知道獅子有多少頭。 就象那歇後語說的, 蘆溝橋上的石獅子――數不清。 正為難間, 卻見老爸面色一轉, 一招太極起手式說, 這個嘛, 沒有定論。 每個人數出來的結果都不一樣。要不, 你自己數一數?
好, 四兩撥千斤。 看來不但是記憶好,反應也不慢, 老當益壯, 姜還是老的辣。 那問話者不知所對, 沒奈何, 只好自己打起精神去數那烈日下一個個神態各異的石獅子。 我心想, 好嘛, 剛才讓小孩子們去數,現在叫游人去數, 一會兒還不得叫我去數?
果不出我所料, 老爸開口說, 走,我們也去數一數。 你看, 我說對了不是!
蘆溝橋
不過, 這蘆溝橋上的石獅子, 我還真數過。不但數過, 還摸過。 那還是當年和同學們一起來郊游的時候。 那時候文物保護的意識不強, 這橋上的獅子誰都可以摸。 還可以坐在石攔桿上抱著獅子頭照相,只要你不怕掉到橋下去。 現在可不行了, 兩旁的攔桿都有鐵柵保護, 因為那些獅子最年輕的也有三百多歲, 最老的竟有八百多歲了。 想那攔桿原是保護行人的, 怕人掉到橋下去,現在卻要人們來保護它, 怕人將它們損壞, 真是有意思。 相比之下, 看來還是人比較凶, 而且凶得多。
正思想時, 只見倆孩子拉著兩副獅子臉,氣乎乎地跑回來叫評理。 原來兄妹倆一塊兒數獅子, 數到一頭大獅子帶著小獅子。 因為年久日深, 幼獅殘缺不清。 哥哥說是兩頭, 妹妹只算一頭。哥哥不服, 要翻過攔桿去看個究竟, 妹妹不准,說他不愛護文物, 由是爭吵。 呵, 這就是那句歇後語的由來了。
(石獅有殘缺, 有新修)
正不知道如何勸解, 父親卻說,這還不簡單, 一起數不好, 那就分開數。哥哥數右邊,妹妹數左邊。 我們也來數, 數完再看誰的對。 於是一場內戰就地化解。兩個孩子分頭再去數, 一個從右邊, 一個從左邊, 認認真真地, 好象正在從事解放全人類的偉大事業。 可是好景不長,待數到剛才那停下的地方, 爭議再起。 這一次是哥哥自己拿不定主意, 叫妹妹來參考, 妹妹好心過來相幫, 卻忘了自己那邊的數字, 氣得哇哇大叫。 哥哥不甘心, 回嘴說她自己不會記數,由是二人相爭, 硝煙迷漫, 內戰再起, 跟《蘆溝問答》裡說的那場直奉戰爭大概差不多。
1924年那次直奉戰爭,在中國的戰爭史上沒有多大的位置。 田漢先生在這裡點出來, 應該是告誡國人不要打內戰, 要團結抗日之意。再想想那歌的歌詞, 還真是寫得朗朗上口, 通俗易懂。 歌裡不但把蘆溝橋簡要地做了介紹, 還把古代與這橋有關連的兩大文人提出來做佐證,以證明蘆溝橋的精采。
蘆溝橋之盛名在外, 應該從興修之時就開始。北京是當時的金中都, 掌控金朝全國, 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作為首都, 原來無定河上的臨時木橋就不敷應用, 所以造了這麼一道永久性的大石橋。因為地處首都西南門戶, 其設計, 用料, 建造都十分精美, 應該是當時造橋的最高水平。
元朝時疆域拓展, 馬可波羅來到中國,他對蘆溝橋的描述, 大概是建橋以來的最詳盡描述。 馬可波羅寫道: “(盧溝)河上有一美麗的大橋,各處橋梁之美,鮮有及之者……建置甚佳,老實說,它是世界上最好的、獨一無二的橋……”。由外國人來稱贊, 當然很有說服力, 但不料這稱贊太有說服力了。 讓人們都去評說那馬可波羅紹介的橋,橋名竟也變成了馬可波羅橋, 這倒是令人始料未及。
元好問題詩老悲秋, 典出何處可沒有查到。 杜工部倒是有詩悲秋。 元好問的悲秋詩, 一定是與蘆溝橋有關, 否則田漢先生也不會在這裡點出。 望那位網友幫我補足,我看冬冬的古詩文甚有功底,就拜托冬冬了。
蘆溝抗戰
中國人都知道, 蘆溝橋之有名是因為1937年二十九軍在這裡打響了抗日戰爭的第一槍。 這《蘆溝問答》是特地為抗戰而作, 但裡面既沒有提到七七抗戰, 又沒有提抗日救國, 只說是抗敵救國。 而且, 歌裡特別提到1924年的內戰, 似乎對一致抗戰的的呼吁著墨更多。 把這疑問請教父親, 他說他也不很清楚,因為那時他也不過是剛上小學, 只是在學堂裡老師教的。 不過, 他記得很清楚的是, 當時全國人民對張學良九一八不抵抗非常憤慨。 所以“七七事件”一發生, 中國人,包括他自己都是贊同寧願玉碎, 絕不瓦全的。
用血肉築成新的長城, 那是肯定的。但是不是全國人民都是這樣想的呢? 當時的國人中有激進派, 有中間派, 有悲觀派, 還有投降派。 激進派大多是知識階層和學生, 中間派寄希望於國際調停, 悲觀派認為反正打不過人家,何必作無謂的犧牲? 投降派就不用說了, 那是汪精衛,陳公博,周佛海,胡蘭成,周作人等漢奸。如何把前面三派聯合起來, 調動起來, 是當時的最大問題, 須知, 當時不但沒有互聯網和電話電視, 連收音機都沒有, 全靠知識界自發宣傳。 書籍報刊是一方面, 街頭演講,活報劇也是重要工具, 這《蘆溝問答》就是為了宣傳而編寫的。 要知道, 田漢先生當時還遭到國民黨的軟禁, 不能自由創作, 寫好的東西也要經過國民黨中宣部審查修改。
沉重的話題, 在烈日下更是沉重。想當年二十九軍的官兵們在烽火中奮勇殺敵, 這蘆溝橋見證的真是一段可歌可泣的血淚史。今天的史家, 對整個日寇侵華的預謀沒有疑義, 但仍有日寇和少數西方人, 認為這個突發事件並不是日人預謀,而是雙方的誤會。 他們的論點是, 事發時城外日軍僅兩千左右, 而二十九軍的編制是十萬。 但是事實上, 二十九軍要防衛四面臨敵的整個北京城, 蘆溝橋也只由編員一千多人的吉星文團防守。當時北京城的四周都落入了日寇的魔爪,僅有蘆溝橋維系著北京城與華北的連系, 侵占蘆溝橋, 就切斷了北京與全國的聯系。 事態的轉化也與日寇盤算的同樣, 七月十二日日寇終於奪占蘆溝橋之後, 古老的北京就再度蒙難。這裡, 日本人自稱失蹤的那個日本兵自動出現, 根本就在日人自己的營房內。 這樣的伎倆, 與1871年日本借口琉球王國的漁民在台灣失蹤而攻打台灣。 1931年日本人自己炸毀南滿鐵路, 制造九一八事件, 都是一個模式, 自己制造事端, 然後誣陷中國。 說起來,日本人的智商也不高, 謊話全都一樣, 沒有一點創造力, 與他們如今還是只精模仿, 不事發明一點兒也沒變。不過也難怪, 他們摸透國人在強敵面前的姑息心理, 既然這一招屢試不爽,那又何必再用別的招數?
(宛平城)
在蘆溝橋探討往事, 是為了現在吸取教訓。一般來說, 一個國家在國勢上升的時候最富於侵略性。 環顧中國周邊的國家, 韓國, 越南, 印度的國力在發展, 其侵略性就越來越強。 韓國對中國的作法與當年的日本如出一轍,其發展模式也完全是日本式, 簡直就是一個新小日本, 我們不能掉以輕心。 當年七七事變之前, 日本人就是利用韓國人制造問題, 兼並土地, 爭奪水源, 最後強迫成立了偽冀東自治政府,是為攻占北京的前奏。
蘆溝河
說到蘆溝橋, 當然不能不說說蘆溝河,因為橋是因河得名。《蘆溝問答》裡唱到“永定河水渾叫盧溝”, 其實,蘆溝河有不止一個名字。 首先, 這裡說到了永定河, 這是蘆溝河的官稱。 可大家熟知的, 卻是那首“可憐無定河邊骨,尤是深閨夢裡人” 的無定河。那是因為平原淤積潰決,河道遷徙無定, 得名無定河。 康熙皇帝賜名永定河, 也算一個美麗的願望。 河流源自山西桑干河。就是丁玲小說《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那條桑干河。 桑干河名從何而來不得而知,但從無定河得名來看, 恐怕原稱是常干河也說不定。
(橋下無水)
兩個孩子數獅子沒數出個所以然來,注意力卻轉移到橋下去了。 先是哥哥發現新大陸似地說, 噫, 這條河沒有水, 沒有水還叫河嗎? 既而妹妹也跟著說, 沒有水為什麼要修橋呢? 為什麼不把路直接修過去?他們說得還真對, 這橋下是一點兒水也沒有, 全是半高不高的蘆葦。 只有在盡西頭, 才有一小溝沒長蘆葦, 但也看不真裡面到底有水沒有。 這還是盛夏八月, 正是水漲的時候,要是秋冬, 那肯定是沒水。 後來才知道, 由於上游官廳水庫的修建, 這永定河早已是長年斷水, 不但斷水, 而且水質蛻變, 早已無法飲用或家用, 有沒有水都意義不大了。 因為多年無水,許多河道竟已開發, 圍河造地, 還修建了高爾夫球場, 那來玩球的, 竟然有日本人, 韓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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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無水)
史載, 這蘆溝河的水還大得很,清朝時甚至漲到北京城外,水淹永定門。 要不然康熙皇帝也不會御駕親征, 自己上陣觀查水情, 撥出庫銀大修堤防, 改無定河名為永定河了。 這當然是希望這條河跟他治下的大清朝一樣, 永遠安定。就是七七事變時, 橋下水也不會小, 否則小鬼子從橋下就爬過來了, 不會被二十九軍阻擊於橋頭多日。
官廳水庫的修建, 一是為了北京的飲水用水,二是為了根治蘆溝河水患。 近年水庫污染, 水源污染,官廳水庫早已退出北京市供水系統, 那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存了一庫廢水在那裡, 就象一顆定時炸彈, 北京人民早晚要遭殃。水庫的存廢, 已是一個正在討論的問題, 但那些高爾夫球場的擁有者, 肯定不會願意蘆溝河再次流水, 哪怕是季節性的流水。
兩個孩子數獅子的最後結果都是四百八十多頭,倒不是他們不想爭個勝負, 而是驕陽如火, 橋上沒有一點兒遮擋, 被曬蔫了。 說實話, 我也有點兒被曬蔫了, 但看老爹興致勃勃的樣子, 也就堅持陪他在橋上走了個來回。這下正好借小孩子的名義休息一下, 躲躲太陽。
在橋頭的小賣攤上買了蘆溝橋的紀念明信片等之後, 父親還要去看宛平城牆上被日本人炸出的彈坑。 只是在我和司機的勸說之下,才打消了念頭。 離開盧溝橋的時候, 老爸又照了兩張像, 念念不捨。 他問我道, 你說, 這抗戰咱們是打贏了還是沒打贏?
當然打贏了。 我說, 八一五日寇投降,全國光復, 包括東三省。 舉國上下一片歡騰, 終於把日本人趕下海了。 到現在為止, 他們還是老老實實的。
父親說不然, 日本人是輸了, 但我們沒有贏,我們只是堅持下來了。 贏家是美國英國和蘇聯。 你看戰後美國人占了台灣, 蘇聯割去了外蒙, 就是英國人的前殖民地印度和緬甸也占了我們的藏南和江心坡。 我們怎麼是贏家?就是今天的台獨, 也是日人侵略留下的後遺症。 我們怎麼是贏家? 別說我們還犧牲了兩千多萬人, 單是南京屠城就有三十多萬。 兩千多萬人哪。 這麼些人的骨頭要壘起來,比那柬埔寨的殺戳場還多十多倍。 你說說, 當這麼些同胞被日寇殺害的時候, 他們害不害怕? 恨不恨? 怎麼想的哪?
我想了想說, 當然害怕, 也恨自己,恨自己的國家不爭氣, 更痛恨的日本鬼子的侵略, 我們的痛苦是他們造成的。
父親說, 是敵人, 就會來侵略,就會來燒殺劫掠。 全在於我們自己如何保護自己, 如何自強。 你不能跟野獸講道理吧? 你或者消滅它, 或者被消滅, 沒有第三個選擇。 老百姓賦稅納糧給官家, 就是為了官家平時能防賊防盜,戰時能保境安民, 做不到這一點, 反而讓國民遭受屠戳, 老百姓怎麼能不恨?
兩個孩子不太完全聽得懂爺爺的意思,只是驚恐爺爺為什麼這麼生氣。 半晌, 女兒對爺爺說, 怎麼數都只有四百八十來頭。 爺爺說, 沒關系沒關系, 就四百八十頭好了, 眼光卻看著那些獅子, 沉默下來。我隨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那橋上的獅子, 驕陽下, 好象是二十九軍的忠勇將士, 又好象是那些犧牲的同胞, 和我們一道, 隨時准備保衛這仍在泣血, 永遠泣血的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