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商周時期,這片土地被稱為“巴國都城”,巴人勇猛善戰、能歌善舞。幾千年過去了,巴渝文化的痕跡依稀還在,而它已經被喚了另一個名字,叫做“重慶”。
無論以長江為界,或是以嘉陵江劃分,我們所看到的重慶都只是半個,如同我們對它的認識。重慶不僅僅只有永遠霧蒙蒙的天氣、火辣辣的火鍋以及美女,在那些看不到的背後,它還有很多被人們遺忘的細節,我的另外半個重慶。
朝天門碼頭的汽笛聲聲
長江的水和嘉陵江的水,千年不變地流淌著,兩江交匯之處,便有了一道叫做“朝天門” 的城門。半個多世紀前,舊的城門被拆除了,留下來的,是這個叫做“朝天門”的水碼頭。
無論是清晨還是傍晚,朝天門碼頭的汽笛都會鳴響。有時是很長的鳴音,百轉千回,仿佛歷經了千山萬水,終於抵達了這個港口;有時又是低低的幾聲嗚咽,如同啟程時的欲走還留。
長江到了此處,已然沒有了奔騰雄偉的氣勢,朝天門碼頭的船只,便安靜地停留在風平浪靜的水裡。岸上,朝天門碼頭廣場煥然一新,台階連著淺灘,可以走到江邊。人看著船,船上的人看著岸上的風景。
傍晚時分的朝天門,總是有汽笛長鳴,漸黑的暮色裡,有的船只來往於兩江之間,有的將駛往三峽,或者更遠的地方。江面不寬,能望得到對面新興的南濱路一條街,酒吧或者餐廳廣告牌上閃爍的燈火,讓人感受到了紅塵裡世俗的歡愉。
廣場上人們閒散四處,臨江眺望。情侶們坐在台階上說笑著,吃著零食。一群孩子嘻笑著,說著我聽不懂的重慶話,從台階上奔跑著過去了。陸續有晚班船的乘客開始上船,長長的通道搭到江上,延伸出去很遠。棒棒軍挑著行李,穿梭在游客隊伍裡。偶爾還有挑著擔子的小販用音調起伏很大的聲音叫賣著:“涼面吶,酸辣粉哩,一塊錢一碗哪!”宛如動聽的音樂。可是,沒有人來買他的東西。
還有人仰望著天,在放風筝,美人魚形狀的風筝,搖擺著誘人的魚尾,妖娆地飛在這個城市的暮色裡。這風筝、這山、這水、這船、這叫賣聲,以及這人,一切都似夢還真。
坐在朝天門的傍晚裡,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覺得了這個城市火熱、奔放背後的憂傷。
給我一碗涼面,豆皮或者酸辣粉。
有一天,當我忘記了重慶的小吃、那些麻辣魚和泉水雞的名字,我也不會忘記這個季節的傍晚,朝天門碼頭的岸旁,我突如其來的憂傷。
我記住了重慶的這一個表情。
十八梯街巷的輾轉晨昏
嚴格地講,大街、小巷,或者說街巷,並不能算作一處風景。然而,對於重慶這樣一個生長著如同森林一般茂盛的欲望和情趣的城市,街巷就如同她的面孔,你若想探知她的內心,總要先去看清那些街巷。
沒有寬敞的馬路,有雨後瘦長的石階;沒有璀璨的星空,有奪目的燈火直到天明;沒有往來穿梭的自行車,有蝴蝶般飄過去的美麗姑娘;沒有一本正經的政治氣息叫人掩鼻,有活蹦亂跳的俗世生活——像一張溫暖的床。上學總遲到的懶人懷念這兒,人們生在這兒、死在這兒,在這兒做夢和絕望。
十八梯的台階悠長悠長,年代久遠的石板上,布滿了青苔,狹窄。外面的陽光照不到這條幽深的巷子,只有斜斜的影子。巷子的入口,一個瞎眼的老人在算命,面前攤著一張八卦標志的黃紙,聽到有腳步聲走過他的身旁,就仰起臉來對我們說,我能算出你們的前世和今生。我是不相信這些的,可是,為什麼在這條幽深的巷子裡,忽然就有點恍惚了?
“紅梅”理發店的生意看上去似乎很好,一個男人坐在椅子上剃頭,旁邊還有客人在排隊。人們支起簡易的方桌,就開始打牌,旁邊的麻辣燙熱氣騰騰地,似乎馬上就可以開吃。女人們手裡打著毛線,談笑著,坐在自家男人的凳頭上,看著他贏還是輸錢。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搬了張小板凳,坐在路當中,不知道望著什麼,很久也沒離去。那些穿著寬大牛仔褲的少年,一窩蜂地擁到放錄像的店去,那家店門前寫著“今日錄像2元”。
是的,我喜歡這個城市背後隱藏著的級級台階,向上望,似乎沒有頭,其實走一會就到了,但是和外面全然是兩個世界,真實而生活。
白巷街的小巷子裡有深藏不露的小學,猛不丁就有一群孩子,頭上頂著小板凳排著隊整齊地走過,唧唧喳喳的活潑聲音,於是,陰暗的巷子裡忽地豁然開朗、柳暗花明。
我們其實是為了看湖廣會館和江南會館的舊址,才進了這條小巷子的。它的入口在熱鬧繁華的大街上,一家藥店的旁邊,如果就這樣經過,根本不會發現這個神秘的地方。所幸,我們在一個偶然的機遇下,看到了這另一面不為游客所熟悉的重慶。
哪怕是在一個短暫的過客看來,那有些擁擠和喧鬧的街巷,以及其間繁復庸常的生活 ,也確實是另一種無以言述的美。
磁器口:易碎的從前
磁器口是重慶的一個老地方,從明朝的時候就已經是重要的物資集散地。在磁器口,我努力尋找著從前留下來的一些碎片,他們在許多假相之中沉默不語。
一條路,彎彎曲曲地一直延伸到視線被擋住的地方,青石板鋪成的路,好像很古色古香的樣子,然而中間卻是水泥勾縫的,走起來有點滑。街上有一家布置得很有感覺的店,問主人,這是你家自己的東西嗎?這個年輕的男人說,這房子不是我的,我是租的店面。
……
這些都不是我想象中的磁器口。
於是,我在人群和他們散發出來的氣味之中暈頭轉向地走到了一條路的盡頭,我看到了嘉陵江。下午6點多鐘,已經發黃的陽光照在街兩邊搖搖欲墜的老房子的木板牆上面,上面的裂紋清晰可見。人流已經減退,於是很多細節像退潮後的海灘一樣顯現出來。
磁器口街邊有很多茶館,裡面放著烏黑的板凳和桌子。在桌子旁邊有一些人,他們是老人,茶館裡面的光線並不好,人卻很多,他們間或說一兩句混濁不清的話語,面無表情,這裡桌子上面有麻將,但卻很奇怪的安靜。有個帶著一頂舊氈帽的老頭子一直坐在靠門的陽光裡面,瞇縫著眼睛抽著一支白銅桿的煙斗,他的目光沒有移動過地方。
一間老房子的牆角邊,突出來一塊石頭,上面有一個園洞,這是從前拴船的地方,現在,它上面長滿了青苔。上千年歷史的龍隱寺門在油漆的裝飾下面露出古老的紋理,隱隱傳來川戲的聲音。
黃昏了,游客在漸漸散去,磁器口鎮上的人們這才開始他們真正的生活。而那些曾被仿古的熱鬧所遮蓋的細節,也在天色將晚的的時候越來越清晰。
這裡也有過另一種日子,它們告訴我。
商人來過,他們穿著紡綢長袍,大把地灑著銅錢。纖夫來過,他們赤裸著身體,繩子勒進肩膀。鴉片來過,它們被抽進了穿著長袍或者短褂的身體。乞丐來過。張大千來過。老捨也來過。徐悲鴻來過,郁達夫來過,他們在這裡喝酒吃魚坐滑竿。
“國軍”來過,“皇軍”來過。 解放軍來了,大家扭秧歌。 紅衛兵來過。
我也來過。
這些人都走了。留下了各式各樣的痕跡,新的痕跡會抹去舊的痕跡,而現在又在產生一些更新的痕跡。過去的日子在這裡留下了碎片,它們正在一點點消失著,從前的真相被一種叫做歷史的東西替代著,它告訴我們是怎麼樣怎麼樣的,我們就信了。
從前已經碎了,剩下的碎片散落在磁器口許多偏僻的角落,也都沉默了。
經歷了重慶,以及生活
多年前,讀到過重慶詩人李元勝的詩歌《重慶生活》,“我的皮膚下//曾經布滿了燃燒的街道/我經歷了重慶/經歷了灰燼/我終於可以忘記/自己曾經是一個詩人。”直到這次去重慶,終於又翻出來看了一遍。
想象終於可以去他描寫中的重慶,那些帶刺的空氣、炎熱的夏天、夜晚的石梯,以及密不透風的生活。作為一個在重慶出生和長大的人,那些重慶的細節已經不需要去刻意地體會或者挖掘,它們就在他的思想和生命裡。
無論是過去或現在,和那些一馬平川的平原城市比起來,比如成都,山城重慶的生活無疑是艱難的。但是,這些艱難的背後,又使人們心懷感激,在這樣的環境裡能有他們可以承受的生活。所以,用李元勝的話說,在重慶,基本的生存姿態是“唯有其艱難,才顯其激情。”就像一顆過於粗糙的沙子,不斷地打磨打磨,有一天忽然煥發出了一種別樣的光彩。
於是,你就可以想象,一個詩人在重慶的生活。這個城市裡幾乎常年都是陰霾或者雨天,天空的湛藍和潔白的雲彩似乎只存在於久遠以前的記憶裡。十幾年前,有個少年的外婆家就住在十八梯。從小,他就去走那些長長的、青苔鋪滿的石梯,那時候還沒有路燈,下過雨後,石梯上會打滑,光亮亮的一片。幾十年過去了,這個城市發生了很多變化,可是,十八梯和那些幽深的石梯卻仍舊在那裡。終於,他寫下了這樣的詩句,從夜晚到夜晚的石梯上,我經歷了陡峭的白晝。
合上這本書,關於重慶的旅程也將告一段落。我見到了詩歌中描寫的那個城市,也親身經過了這個曾在我想象中的地方。
是的,於重慶來說,我只是一個過客,僅此而已。但我和詩人李元勝一樣,經歷了抒情,經歷了燃燒的街道,經歷了對於這個城市幾乎窒息的迷戀。
但是,我絕不會忘記,我曾經,經歷過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