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紹興‧魯迅
(最近要到上海,在計算機檔案中翻出了我多年前到上海的游記。原是用繁體字寫,在Word檔案直接翻成簡體字,可能有些字會翻錯)
我於暑假期間,用了兩個多月的時間,實地走訪紹興與上海。紹興為魯迅生長地,我到其故居、百草原、三味書屋、鹹亨酒店、魯迅紀念館等,親眼目睹常在文章裡出現的場景,並且接觸到許多其親筆字跡、手稿、書信等。上海則留下魯迅的許多足跡, 1927年與其學生許廣平同居於上海,一直到往後病逝,葬於虹橋萬國公墓,整個活動重心都在上海。
我展開了圖書館的生活。暑假期間,圖書館的讀者眾多,位子常滿,找到一張沒桌子的矮椅便是幸運。有時我坐在窗邊較隱蔽的角落,翻著大陸作者對魯迅的評論,從新文化運動以降至將近一百年後的今天,看著魯迅如何被眾人想象。在新書與舊書所散發出不同的味道中,我開始浮想聯翩,想象著這位長得瘦小,皮膚略黑的作家,放在紹興的任何角落,都不會有太大的起眼之處,可是卻掀起了時代巨浪,長達一世紀。在溽熱的夏天,一束束赤辣的陽光像無比精悍的戰將,以慣於殺戮沙場的氣勢篩慮過窗鏡,照射在泛黃的書頁上,似乎松綁開古老的時光,開啟了一道道的記憶,關於魯迅在五四期間的彷徨與吶喊、魯迅步步趨近於左翼,一個問題追逐著一個問題。
對於異常悶熱的上海夏天而言,雨天是好天氣,我趕忙撐著傘去一趟虹口區。雨淅淅瀝瀝地下著,視野模糊一片,我走過魯迅公園,進入魯迅紀念館,覺得有點失望,從大廳到展覽地的視聽設備,反復播放著魯迅的豐功偉業,激昂澎湃的聲音、教條式的論點,彷佛魯迅生下來就注定為無產階級革命,彷佛魯迅諸多的陰暗面不曾存在,除了歌頌還是歌頌。我想如果魯迅死而復生,會以一貫犀利的語調揶揄這批為他建館膜拜的衮衮大夫。不過我喜歡附近的多倫路,由於舊時是租借地,許多躲避政治迫害的左翼作家曾經居住於此,如魯迅、茅盾、瞿秋白等,與魯迅有深厚淵源的內山書店、左翼作家會址也在於此。老式的建築、賣著古玩的攤位,也許比不上北京琉璃街的熱鬧喧熙,卻多出了歷史文化的氣息,走幾步,便會碰到作家名人的居所。我還在老電影咖啡廳看電影,坐在黑暗中,看到屏幕中阮玲玉的面顏,一切恍恍惚惚的,時間似乎錯置,過往的時光似乎散發出一種奇異的味道,也許是罂粟香,吸久了,不太想動了。多倫路還有公王非咖啡館,在五四年代是魯迅等人聚合的地點,經過了時代的變遷後,也播起老電影,四周貼著歷史二三事,關於五四的知識分子如何在此討論國是,在此一邊喝茶,一一覽讀沉澱的歷史往事,別有一番風味。
關於幾十年前魯迅在上海走過的道路,想必也經歷了不少變化。我買了一張上海地圖,搭上公交車,公交車沿站播報站點,我一路對照地圖,一邊看著窗外的上海,在空間、記憶的流動中,穿梭於這個彷佛陌生又熟悉的街道。途中下起淅淅瀝瀝的雨,隔著朦胧的車窗,我有意尋找某種特屬上海的印象與記憶,比如說舊有古老的時光、或者張愛玲筆下悲壯又蒼涼的上海租界、又如八零年代香港電視劇的上海灘走私販毒的黑社會面貌,或是魯迅曾經訴說過的上海。從上個世紀走到這世紀,十裡洋場載浮著許許多多的印象,可是坐在車內的我,觸眼卻是嶄新繁華的建築、到處是車流,才發現原來那些浮印在腦海中的印象都是記憶中散發出來的顏色、味道與聲音。老上海已然長出更多茁壯艷黃的葵花,一朵朵向著新世紀亮灼灼的陽光眺探。這也是上海人驕傲的依據,「上海變化很快,過一兩年,你再來,又是另一副面貌」,我的上海朋友自信滿滿地說,就是深怕你不懂得上海的一日千裡,試圖用最繁華的一面建構出上海的現代性。我了解到上海人的自信卻是有許多焦慮,急於在「現代性」標准的凝視中將自我貼入現代版圖。我卻執拗地尋找著一則則屬於老上海的身世,愈是陰暗畸形愈充滿誘惑力,最好魅影幢幢,幽幽燈火,更能將古老的故事說得徹底。
追逐魯迅的蹤跡持續在這個暑假進行,我搭著火車到紹興——魯迅的故鄉。我在魯迅的書寫裡已閱讀過無數次關於紹興的人文地理,如水鄉、烏篷船、鹹亨酒店、百草原、三味書屋等。我一廂情願地希望透過地理上的「現場」來印證歷史上的印象,可是這種追尋注定要破滅,紹興已呈現出小商城風貌,街名已改過,河道被填成道路。不過魯迅路一帶近年試圖恢復百年前的情境,紹興旅游協會負責人告訴我未來將以更多情境再現的方式,讓魯迅筆下的人物、場景重現,此協會也是有心團體,辦了魯迅故裡游,招待外地旅游者,安排了種種課程與游程。
我到了魯迅的故居、百草園及他早年念書的三味書屋,又彎進了魯迅紀念館,相比起上海魯迅紀念館,這裡少了多媒體架構出的聲色效果,可喜的是少了中共式的宣傳模式。在簡略的展示廳中,伴著夏天的蟬叫,以及老舊電風扇發出的咯吱咯吱聲音,彷佛就走在黑白菲林的的年代中,一個個陳列台展示著魯迅年幼到長成、病重的歷程,魯迅的一生透過文物、作品的陳列展示出來。與其說是呈現魯迅的一生,倒不如說是展示出後人願望中的魯迅,透過排列組合與取捨剪裁,魯迅的種種雜質都一筆勾消了,歷史的陳列如此耐人尋味,可是卻掩飾不了魯迅的流離姿態。每個展示台,都透露著「流離」的蛛絲馬跡,從少年留學到往後返國任職都因個人與政治因素處於流離的狀態。管理員在夏天之蟬的切切叫聲中昏昏入睡,坐在偏僻角落的甚至趴在桌上,不知是否夢中見到魯迅?
我如一般旅客必到鹹亨酒店,酒店前擺放著孔乙己的的銅像,鹹亨酒店在魯迅的小說裡出現多次,魯迅透過此酒店,見證了低下階層的種種悲哀,以犀利的文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我點了茴香豆、喝黃酒,這彷佛成了一種向虛構的人物孔乙己致禮的儀式。在魯迅路上,我認識了幾個來自重慶的游客,互相問起紹興的行程,天啊幾乎相同,紹興就是那幾個路線,可是卻有一批一批的游客來此,可見魯迅對紹興產生的旅游效率其大無比。我們一起雇了紹興特有的烏篷船,在水路上緩緩前進,可是煞風景的是水路兩側時而出現高樓,時而出現正在建樓的工地,石漿與垃圾倒入河中,經濟發展與文化生態尚無法在在此城平衡進行,也許有天,這條水路,也會消失。與我同船的游客老遠專程來到紹興,並非為了進行什麼研究,只是為了一睹魯迅故鄉的風采。我們從水路登上靠岸的公園,匠氣而刻意仿古的茶館似乎無法吸引我們,我們匆匆繞過一圈,便搭著城裡的小巴,浏覽著紹興窄窄寬寬的道路,風不斷從車窗吹入,一個個紹興人坐在我們的左右前後,如果時間逆轉到百年前,也許魯迅就坐在旁邊。在魯迅路的入口處是魯迅廣場,魯迅銅像立在正中央,廣場其實是個小型的社區公園,游客稀少,與不遠處喧鬧的鹹亨酒店形成強烈對比。我在廣場四周繞了一圈,才望出端倪,原來廣場已變成同性戀人的聚合地,林林散散的戀人坐在各角落,聊天談笑,而魯迅銅像則是夜夜望著一對對隱藏在黑暗處的戀人,這是他始料不及的吧。
返回上海,拜訪精究現代文學的復旦大學的陳教授。陳老師比我想象中的年輕,在九龍賓館餐廳裡,我看他一身輕裝,談笑風生,敘述著上海說也說不完的故事,以及他父親在三零年代辦報的歷程。台上俄羅斯表演團亂烘烘地表演著異國風味的歌舞,台下也一塌糊塗地鼓掌。在吵雜聲中,我們逆溯於時空之流,從現代返回到民國之初,仿真著當年魯迅的時空背景,他認為魯迅小說所呈現的繁復性是整個魅力的所在。而後,我台灣的指導教授與同學也來到上海收集研究資料,陳老師帶我們緩步於林立著一間間酒吧、咖啡館的衡山路上,路道則是駐滿了法國梧桐樹,或濃密或稀疏的闊大葉片垂下,抬頭一望,全是葉片與燈火,外國人喜歡聚在這條街道上也不是沒理由的。面對兩位教授,壓力不小,我與同學總是有默契地「埋頭苦吃」,可混則混。
大陸人對於魯迅小說如數家珍,遠超過我的預測。不只是研究學者,我在上海認識的許多朋友,可以背誦魯迅的雜文,有時飯敘,有酒大口喝、有肉大口吃的朋友在酒酣耳熱時,竟然就琅琅上口背起魯迅的文章,這些人未必是學者,未必要研究什麼,來自各個行業。我一早便知道魯迅在大陸所散發出的魅力,可是卻沒預料到魯迅文章的影響深入到社會基層。從我剛抵達上海時住進與外灘毗鄰的船長酒店,到我往後租房子的過程,不斷受到這種震撼。
船長酒店與我住不起的和平飯店共享黃浦江美景,四周伫立著一幢幢古老風味的建築。我走入大廳時,碰到好幾個西方背囊者,此酒店的四樓專提供床位給自助旅游者,多是歐洲人,我室友就有波蘭、德國、澳洲人等,後來又來了韓國、香港與北京人,可聽到英語、中文及韓語等,可謂眾「聲」喧嘩,是個難得的體驗。這是我在多個城市住過青年旅館中裝飾最為獨特的,房間仿海上之船設計,每一房有不同的設計,很見用心,從頂樓屋頂陽光酒吧隔江可遠眺浦東陸家嘴,與外灘最華麗的建築隔街相望。此時正是世界杯如火如荼進行的時刻,碰到打入世界杯國家的住客,第一句話便是「恭喜恭喜」,韓國住客最為倒霉,沒人理睬。晚上時各國游客圍聚在客廳天南地北說山海經,若是英文不錯,是一個很好的溝通場所。我跟室友逛黃浦江,即將到外交部就任的北京朋友聽說我來到上海尋找魯迅的資料,一邊高談闊論世界杯,一邊滔滔不絕說出魯迅的印象,原來魯迅有多篇文章收錄在教學課文中,一般大陸人大多接觸過魯迅,知道百草屋、鹹亨酒店等,也知道祥林嫂、孔乙己等角色。我們一路走著上海巷道,室友說上海是「國中之國」,各地區之名濃縮在這裡的街道上,如福州路、西藏路等,那台北也是國中之國吧,南京路、重慶路、濟南路、溫州街等,只是台北再現的每個中國,都埋藏著太多歷史的傷痕與集體記憶,成了一個海市蜃樓,我在老上海想起了老台北與老吉隆坡,那些我未曾經歷過的時代風華,只能透過想象與虛構,勾勒出每一個輪廓。
我在租房子時,也因為魯迅而占了不少便宜。一般房東不願短期租房,這時只要裝出一副誠懇貌,用著低幾調的客套語氣說因為要尋找資料,非常希望可租到對方的房子,對方即或是不為你那有點造作嫌疑的誠懇所動,也會看在魯迅大老的面子上通融通融。我在上海透過房產中介公司負責人老黃找尋房子,從衡山路到華山路,從徐匯區地鐵站到漕寶站,價格高高低低,房子也窄窄寬寬,烈日艷陽下,我們就在這座城市的樓房進進出出。這裡的中介公司一般是小規模,買不起車子,馬路上喧嚷跑動的大多是出租車,因此我只能隨著老黃搭D或是搭公交車。搭公交車時懂得吆喝是很重要的,有時人擠,來不及下車,若是規規矩矩地說:「對不起司機,請停下,我還沒下車。」司機可能不會睬你,可是我聽到老黃吆喝一聲,司機倒是規矩起來,馬上煞車停下。這裡街道上的貼版經常會出現鼓勵與提醒市民要發揮文明與禮貌情操的字眼,可是適時的不文明與不禮貌卻也不失為求生之道。我望著老黃,笑了出來,我知道這人會為我找到低廉的房子,因為他懂得吆喝。揮汗如雨,卻有所收獲,我逐漸能從房子的地段、外觀、面積預估出房租,更能從房東的表情揣測是否有調價的空間,我竟然洋洋得意地將看屋的過程視為一種修行,一種估計「價值」的修行,我開始惶惶不安帶有神經質地估計起「價值」,比如說房子、老黃、魯迅、房東、靈魂、生命,這些不同性質的對象的價值,是否為經濟學的需求量與供求量所能決定,或者更深層有一種內在的價值表?我千篇一律地對著面孔、表情不一的房東復訴著「魯迅」,竟然大有斬獲,願意給魯迅面子的上海房東著實不少,我暗地裡感謝起作古多時的魯迅先生。
在上海除了便利商店與超市,買什麼東西幾乎都可還價,於是遭殃的是上海男人,除了怕老婆的形象深入民心,就是上個菜市場買根蔥也要跟小販去掉零頭。無論在哪裡都要殺價,尤其是在襄陽市場、豫園、老街等旅游地點,店主開價一百元,可直接還到三、四十元,店主會說虧本啦不行呀一堆有的沒的要你再把價錢抬高一些,這時只要做出離開的樣子,店主馬上會追出拉著你的衣角忙著說相同的話:「今天生意不好,就賣給你吧!」上海朋友總是嘲笑我買東西買貴了,當我得意洋洋地展示我以廉宜價格買到的遮陽帽,或是我興致沖沖地帶著便宜的水蜜桃、西瓜返回時,都會被這些演慣殺價戲碼的戲子潑冷水:「買貴了。」可是在如此商業化的體系裡,卻依然有著可讓我們假借學術之名,行己之便的若干空間。我跟研究三○年代上海舞女的同學在沿路販賣古玩的上海老街閒逛時,看到老錄像帶店,賣著老歌、老電影,轉入藏寶樓,裡中聚合了各類古文物、小玩具、古董的小店鋪,碰到了三零年代月歷牌的批發商葉先生,小小的空間堆滿了各種海報,有周璇、胡蝶、周曼華、白楊、路明及上海舞女的仿古海報,還有當年《良友畫報》等雜志封面的明信片,女星巧笑倩兮,婀娜多姿,風華迭起,彷佛被一種時間性的鄉愁觸動,令人莫名感動。於是我們昧著良心,又一次裝出誠懇貌,說千裡迢迢來此進行舞女研究,果然葉先生拿出了一幀幀不販賣的私家珍藏,小心翼翼地攤開各原版的海報,讓我們大飽眼福,他的嘴角揚起得意洋洋的笑容說:「我現在也有幾個錢了,無論客人出多少錢買這些東西,我都不賣。」彷佛他與海報之間有一種秘密的約定,他就這樣護著它了,眼神閃爍著光彩,就如他主動用最低廉的價格將攤位上的海報、明信片賣給我們時,可發現到他有一種執拗,一種對月歷牌、對舊時光的迷戀。
破曉時光,待我如家人的老黃堅持幫我拎大行李,搭車到機場。司機把冷氣開得挺大,煞有其事地轉過頭來說:「我知道你趕飛機,我開快一點」,其實他是為自己尋找開快車的借口,於是車子在車輛稀疏的路道上盡情奔馳,從徐匯區到虹橋機場。上海、紹興的畫面就如出租車的速度,在腦海中飛馳,當中夾雜著老黃唠唠叨叨的叮咛,我想他是放心不下、也想不透我這生活白癡如何從一座城市輾轉到另一座城市。我笑了笑,有時我也胡塗了,從小學畢業便獨自拎著行李,孑然一身從車站、月台、機場出發到一個個陌生的他方念書、工作、打混、旅行,卻能夠誤打誤撞坐對班機列車、糊裡胡塗找到落腳之地,處處有貴人相助,傻人自有傻福說得也真是恰切。當飛機加快速度往上沖時,不知是錯覺或幻覺,我覺得一切緩慢下來,包括時間、命運、記憶,竟然悲中帶喜。從舷窗望出,看到一片寬敞碧綠之海洋,幾艘縮小的貨船渺渺徜徉水上,飛機輕忽忽地沿著貨船上頭似迤逦、又似筆直劃過,令人感到如夢般輕浮,彷佛飛機就要如蜻蜓般靠在爬滿牽牛花的籬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