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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密作品----

     編輯:北京旅游攻略
頭重腳輕的長城



我第一次登上長城是在十年前,那個時候,我應該還是個按照中國的教育制度嚴絲合縫地定型制造出來的優良產品。

當然是八達嶺,我們絕大多數中國人,提起長城所能反應出來的第一個關聯詞語就是“八達嶺”。我也一樣,按照書本上渲染出來的心理背景,也為著中國長城的萬裡蜿蜒而引以為榮;也為著“太空之中可以分辨的地球工程只有埃及的金字塔和中國的長城”而洋洋得意;也為著“不到長城非好漢”的詩句而暗自唏噓不已。


當我登臨八達嶺最高的烽火台時,我的心跳是很真誠的那種铿铿锵锵。塞外的朔風把長城上的旌旗撕扯的獵獵作響,不由得腦海中隱隱約約地浮現出一副金戈鐵馬的虛擬畫卷。如果那個時候讓我看見面前站著的一個鬼佬臉上沒有呈現出來足夠的驚佩之情,我就會大義凜然地讓他掏出筆記本,給他講講我們中國是如何如何的歷史悠久,如何如何的地大物博,如何如何的人傑地靈……

對於長城的尊敬難道還用自己走腦子嗎?不用親自觸摸長城,連篇累牍的文章早已經幫我們樹立起來了一道長城。我們對於長城的敬畏幾乎被打造成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

所以,我那個時候根本就沒有想過要去質疑長城這個偉大的概念。——但是其實,因為我們被造就的“與生俱來”實在是太多了,以至於我們連質疑是什麼都不知道就一味盲從了,哪裡還有質疑的習慣?這就象是跟隨真理是沒有任何錯的,但是我們先前被制定的“真理”實在是太多了,於是很多理論和人生觀被冠以“真理”之後推銷出來,我們一輩子都在忙於服從。

眼見為實,我驚歎於這項浩大絕倫的古代工程:這一磚一石、一垛一台,磨破了多少先祖們的肩膀,浸潤了多少先祖們的血汗,裹藏了多少傷情的故事,埋沒了多少無名的白骨。這是先祖們偉大的創造力在地球的膚表之上印刻的一道隆起的脊梁。——直到今天,這個概念從始至終就沒有被顛覆過。

那一次,我欣欣然、慨慨然地從八達嶺上走下來,覺得自己非常好漢。




不知不覺已經陪著親朋好友去過了好幾次八達嶺,忽然就膩了;到最後不到萬不得已就堅決不再陪游。

僅僅是因為八達嶺的長城看的次數多了,我就失去了對於長城的尊敬之情嗎?

人多不知道算不算是一個因素?每一次,一道長城上面黑壓壓地堆砌著另外一道人頭湧動的長城,並且,我實在看不出來這道人頭湧動的活長城對於腳下的長城有什麼尊敬之情:他們一邊制造垃圾一邊制造照相的姿勢;一邊感慨萬千一邊萬千齊動手把長城變成了世界上最大的簽名薄。最後的結果就是兩道風景都被煞掉了。

這種恍無來由的質疑讓我一時找不到根源。

一個冰冷徹骨的冬天,我登上了山海關。這一次風很大,人很少,可是我依舊找不到第一次登臨長城時那種铿然作響的心跳;因為我發現山海關非常嶄新,嶄新的根本就不象是古代的長城,那分明就是依照著古長城的面目重新制作出來的一件展品:磚是新的,如果是舊磚,那麼舊磚與舊磚之間是今天的白花花的石灰水泥砂漿。

八達嶺的長城和山海關一樣,那一刻,我終於弄明白了為什麼八達嶺長城在我心中僅存尴尬。

海面與沙灘之間已經結了一些冰,長城的東端點——被包裹著新裝的老龍頭一頭扎進了海裡。老龍頭長城絲毫不老,活生生的一個強作老態的新建築。

肆虐的北風依舊把老龍頭上的旌旗撕扯的獵獵作響,但是這一次,古老的片斷再也沒有浮上心頭,取而代之的是現代的起重機、現代的馬達聲、現代的混凝土、現代的水泥砂漿……是它們把古長城的本來面目以復制的方式徹底遮掩了,是它們以實質的死去方式將古長城悲哀地復活,是它們把古長城本來的歷史脈絡掐斷了,是它們把古長城的滄桑魅力粉飾的無影無蹤。

腳下的長城,哪一塊是始皇帝曾經踏踩過的磚石,哪一塊是從某家現代工廠的流水線上生產出來的磚石,你無從辨別。你僅僅是知道腳下的這個東西,名字叫作長城,並且曾經古老過。

於是,它們把我長城的概念顛覆了。

很多歐洲國家對待名勝古跡,采用的方式所對應的詞語是“修繕”,他們一樣直接使用現代的混凝土,但是決不作假。大至體量驚人的神廟被重新整饬、小至一根曾經殘缺的柱式被再度復原,哪一部分哪一塊是地地道道的古代的肌體,哪一部分哪一塊是今天的混凝土,你可以一目了然。

你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所能看見的和自己所能觸摸的——如果是可以觸摸的話,哪一部分僅僅是古代形體在今天的代用品,哪一部分是貨真價實地曾經晾曬過無數遭亘古的太陽;哪些僅僅是作為原始形體的表征符號,哪些是真正刻錄了上一個千年的風沙。


而中國人對待很多名勝古跡,采用的方式所對應的詞語是“重建”。他們殚精竭慮地從浩瀚的史籍中尋求出古代的建築模樣,征用一些很慶幸地被保留到今天的古代的原有建材,再調來大批的現代建材,然後二者混合將一切古建築復原。

完蛋了,歷史經不住這樣的混合,老舊滄桑的味道經不住這樣的混合,而歷史和味道才是名勝古跡之所以被稱之為名勝古跡的根本原因,這些文脈才是名勝古跡的靈魂。可是,“重建”把這些東西徹底混淆了、湮沒了,留下一個嶄新的皮囊,不遺余力地僅僅是交待了一個空洞的外形。

從這個意義上而言,這種“重建”其實就是扼殺。




五年前,我獨旅甘肅、青海。從春風不度的玉門關,從西無故人的陽關一直走到長城的西部端點嘉峪關。

大漠中的嘉峪關,包含了氣吞萬裡的金戈鐵馬,卻默默無語,象一位深谙劍道的俠客。當我拍下第一排垛口時,面對長城,我寧靜的心終於開始了再一次的铿锵。

嘉峪關的主體是磚土,是一例的夯土牆;它的身體因為執傲地抵御大漠黃沙而不斷的剝落、坍塌,顯得斑斑駁駁,附帶著深深的裂縫;與它連體的長城甚至只是一面土牆,一面穿越時空時不斷坍塌而又堅執不倒的土牆!它的不加掩飾的直白真實的軀體才是飽含了烽火硝煙、浸透了大漠風沙的長城!——我知道從此以後,我將不會再去看那些被包裹了歷史的長城。

我被這種夯實的沉甸甸的黃顏色徹底迷倒了。

繞著嘉峪關的牆腳,繞著關上的步道,我緩緩地制造著一個造訪者輕輕的腳步聲。嘉峪關已和沙漠完全一體了,它們流溢著相同的顏色,披著一樣干黃的沙子。它理所當然地成為長城的一個傲岸的端點,流淌著大漠的氣質,繼而凌駕了整片沙漠,成為大漠之魂。因為,站立在大漠之中的嘉峪關,就是站立著的一段永不斷裂的歷史。

我不知道人們是怎樣界定長城的首位,對於我個人而言,我固執地認定嘉峪關才是長城的頭顱。

長城入海口的山海關,氣勢磅礴,卻滿含著炫耀之色,並且還被現代人洗掉了歷史的纖塵,塗抹裝飾成嶄新的“古跡”,由它交代了長城的末稍。眼前的嘉峪關,讓我斷定山海關真的有些象是一個招風的聾子的耳朵了。

一派靜默之中,我可以觸摸幾千年前就已經傲岸伫立的長城的身軀,回味著嘉峪關飽含著的那些桑田滄海級的故事。大漠的朔風風干了多少年男兒漢的征夫之淚,卻在一瞬間把我的眼睛吹濕了。我感動,是因為我看見了長城端頭氣宇軒昂的大手筆。

看看嘉峪關門洞下面的鋪磚,你能從它凹陷的印痕中聽見辘辘車轍之聲、叮铛駝鈴之響;你能從它磨光的踏面上看見踢平的馬蹄鐵、走爛的征夫靴。你看得見,是因為歷史的印痕最直截了當地鋪陳在面前,毫無遮擋。

嘉峪關裸露著歷史,我裸露著心靈。

嘉峪關外一射之地,立著一塊關杯。關杯外面,是一馬平川的大漠黃沙。整個場景,是一股子傲岸的孤獨。

如果始皇帝站在這裡,手扶關杯,遙望夕陽,才應該可以和整個嘉峪關取得一個均衡的構圖了吧!

那素土夯實的長城延伸出來的特殊的詞匯,輕易地替換了我對於長城的原有概念。

長城是頭重腳輕的長城。



長城的西端點是嘉峪關,嘉峪關向西還有最後一段長城,那裡有一個高大的土墩,相傳是秦始皇築長城的第一掊土、第一個城垛,號稱“天下第一墩”。“天下第一墩”才算是長城真正的端頭。

那就是一個孤傲的土墩,結實而蒼老;象一個固執而緘默的遲暮英雄,用漸漸充滿了皺紋的表情,頂天立地地站立在天涯;腰桿一挺就是兩千多年。

它是長城的龍頭老大,是大秦帝國西部疆域的第一個哨兵。以它為端頭,長城斷斷續續地一直延續到東部入海口。萬裡長城有無數個烽火台、無數個垛口、無數個關隘,無一不是在它的帶領之下延展著長城的身軀。

只到今天它依然雄渾有力,連著它的滿身的裂縫。

只要它不倒,萬裡長城就永遠不倒。

這裡的長城就只有一片高高低低、斷斷續續的夯土牆了;退後幾步,一個助跑就可以攀越而過。從“天下第一墩”向東的長城有兩個斷開的豁口:一個是今天已經跑上汽車的古老的絲綢之路,一個今天跑著火車的鐵路干線。


有人說,更好看的是嘉峪關西北邊的懸壁長城。

它應該飽含了風沙,浸透了烽火;它的身軀,應該有炮擊後的坍塌,應該刻藏了刀劈劍砍的痕跡;而它歷盡滄桑,應該還是可以讓我看到它的偉岸吧!

我登上了懸壁長城。

我憤怒了!又是一個“重建”!——他們把兩千年前的原始工程用八七年的磚土嚴絲合縫地封實了,他們不讓我看歷史,他們把老長城埋起來,辛辛苦苦地修建了一個標准的新的“長城”。他們滿臉得意地收取著門票:我靠!10塊錢的門票就讓我看看10年前他們自己田頭上的土!

再過兩千年,我也不會來看它!



從此,長城在我的概念裡面,就是嘉峪關和“天下第一墩”,是素土夯實的蒼老而傲岸的肌體。至於截斷了歷史感的八達嶺和山海關,它們僅僅是用於告訴我長城曾經有過那樣的一副尊容。雖然,八達嶺和山海關的長城,其工程量要遠遠大於嘉峪關那邊的長城。

無數次地經過居庸關,除了看了看居庸關雲台之下那個不能“重建”的斑駁模糊的浮雕以外,其余的都拒絕造訪。後來那裡又修建了一段長城,說是把長城所有不同樣式的烽火台全部集中在一起,也依然不能提起我這個建築師的興趣。

黃花城長城和八達嶺、山海關長城是一樣的磚石形體,所幸的是,它沒有被“重建”。因而黃花城的長城,沒有八達嶺、山海關的輕飄虛浮。

黃花城長城內外開滿了桃花,視野所及有莊稼、有村落;並非大漠黃沙,因而也沒有嘉峪關長城那樣的蒼涼雄渾。

於是,在這裡,可以對長城做一個公正的評定。

黃花城長城雖然是被溫情燦爛的氣氛簇擁著,也一樣沒有丟失大氣、斷代歷史。人們登臨的時候,踏踩的就是明朝的長城。烽火台已經或多或少地坍塌了,可是遠遠比那些嶄新的經過修飾的烽火台還要有力度;縱馬陳兵的步道上早已經沒有了整齊的磚石,只剩下細碎的沙礫供養著草木榮枯;垛口經不住年復一年的風吹雨打,也不再保持著最初的整齊劃一……

也只有在這裡,人們才可以由衷地感慨長城的偉大。究其原因,是因為它沒有被“重建”,沒有被“覆蓋”,沒有被今天的錯誤理念所顛覆。於是我終於認定長城的偉大,與其所處的環境無關,與其是否被修復也更加風馬牛不相及。

長城並非頭重腳輕的長城,八達嶺、山海關的長城與嘉峪關、黃花城的長城一樣偉大。只不過八達嶺、山海關被現代的人們裹藏了歷史。如果所有的長城都裸露歷史,那麼今天我們眼中的長城就應該是絕對均衡的長城。

之所以頭重腳輕,是因為八達嶺、山海關的長城已經不能算是古代的長城了。

有坍塌才是長城今天應該的樣子。沒有人可以要求長城在經歷了亘古的洗禮之後還要神采飛揚,沒有人可以要求長城在镂刻了厚重的歷史之後還要容顏依舊。為什麼非要把長城最開始的模樣一絲不苟地重現呢?這是怎樣的一種心態作祟?

那些決定“重建”長城的人們,為什麼非要通過長城的所謂復活來構置他們的自信心呢?為什麼非要把曾經被炮火撕裂的長城傷疤一一縫合呢?為什麼非要把長城偽裝到猶如新生一樣的強壯呢?難道我們脆弱的就不能夠看到一段坍塌的長城嗎?

這好像不僅僅是用一個“古建保護”的錯誤理念就可以完全解釋的現象。

我們炫耀於我們的地大物博,卻不敢用我們的人口數目做分母。

我們陶醉於我們的悠久歷史,卻很少想到我們僅僅是在驕傲著我們祖先的驕傲。

我們自豪於我們的萬裡長城,卻不能在顯眼的地段面對一截坍塌。

長城是真正自信非凡的長城。

我們卻不是。

非一郎 完稿於2002年4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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