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宿古北口
列車在小鎮的火車站上只停留了2分鐘,便迫不及待地拋下我和小晉繼續向北方駛去。四野幽暗而又靜寂,站台上又沒有燈光,我們只得借助頭燈在黑夜中摸索。忽然聽到小晉驚呼:“看,敵樓!”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夜幕中一片漆黑。再定睛細看,才朦朦胧胧地分辨出陡峭挺拔的山梁,那是比夜色更為黑暗的巨型輪廓。山勢迤逦起伏,所到的每一個制高點,隱約伫立著一座方形的敵樓。山梁上的樹叢,敵樓與夜色渾然一體,神情森然地俯視著我們。敵在暗處我在明,如果此時從敵樓上射出一支冷箭,則吾命休矣。
這裡就是千年古鎮古北口,也是歷代中原王朝抵擋北方游牧民族侵擾的最重要關口之一。由於燕山山脈在這裡被潮河沖刷出了一個大口子,俨然一條天然通道,北方游牧民族順河南下便可直搗京師乃至整個華北平原,所以中原王朝必在此布下重兵防守,成為兵家必爭之地。河岸邊的村子分別叫做河東村和河西村,頗有“三年河東,三年河西”的意味。你攻我守,你進我退,在敵對雙方的反復爭奪中,潮河的河水不知被染紅了多少次。
我倆款款前行,在山腰拐了個彎,山谷中河西村的燈火漸漸呈現在眼前。村子依山而建,就像是由一座座營帳組成的龐大軍營。“夜深千帳燈”,想必兵士們已開始埋鍋造飯了吧,我們不便打擾。繞過村子,走上潮河大橋,居然沒有聽見水聲,難道潮河已經停止了奔騰?千百年來,匈奴,柔然直至蒙古,女真等游牧民族就像當年的潮河水,以不可阻擋之勢南下中原,個中的恩怨不能細說。詩雲:“君獨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撐住。”而如今,南北一統,民族和睦,連昔日奔騰不止桀骜不馴的潮河都知道自己已經完成了歷史使命而停止了流淌。橋下,只有金黃色的蔓草,在夜風中輕輕搖曳,嘤嘤絮語,訴說著千百年來的烽火戰事。
依傍在潮河身邊的,是101國道。我們簡單地補充了食物和水,向當地村民問明了方向,便朝長城徒步的出發地——古北口長城蟠龍山段走去。
古北口境內的燕山山脈被稱作“蟠龍山”和“臥虎山”,地形的險要不言而喻。此外,還有“青風”,“疊翠”等山嶺,看來這裡的風景也值得一提。只是,我們頭燈的能見度僅有六,七米,也許長城就蹲伏在我們身邊,可我們卻什麼也看不到。山路盤旋直上,不知道走到什麼時候才是盡頭。也許我們是夜襲長城的敢死隊員,也許是趕往敵樓換崗的士卒,在攀登過程中沒有作絲毫停留。就在兩人精疲力竭之際,一座巨型剪影突然從天而降。心頭一震,“長城!”我和小晉同時脫口而出。
“月黑雁飛高,單於夜遁逃。欲將輕騎追,大雪滿弓刀。”是的,這就是古北口長城。多少人想過而不得入,多少人要拼命死守的長城。如果我們把八達嶺,慕田峪稱為拱衛京師的內長城,那麼古北口就是首先要受到北方民族沖擊的外長城,是京師的第一道屏障。公元1550年,蒙古大汗俺達率領鐵騎攻破古北口,長驅直入沖到了北京城下,在德勝門,東直門外的大明皇帝眼皮子底下一通燒殺搶劫,一個月後才從古北口安全撤離。為了防止蒙古人來去自如的情況再度發生,朝廷從沿海調來了名將戚繼光負責這段長城的防守和修築工作。如今,守衛長城的將軍和士兵早已隨著歷史長河遠去,只留下這殘破不堪的城樓,任由它孤立於漫山遍野的荒草野荊之中。人去樓空,怎不叫人心酸?我蜷起身子,把耳朵貼近地面,是否就能聽到古時的金戈鐵馬之聲?可是我所接觸到的,只有細密而又深厚的沙土。在沙漠化日益嚴重的今天,長城的傷痕是否一天比一天加深?若干年後,古長城是否真的會從我們的世界中消失?
那一夜,我躺在那座敵樓裡,躺在沙土之上。單薄的帳篷和衣物抵擋不住夜風的侵襲,當地人說最低溫度達到了零度。蜷縮著身子,我被凍醒5次。陰冷的山風穿過門洞撲向我的帳篷,發出沙沙聲響,如泣如訴。我想,多年前是否也有一位士兵,和我一樣蜷縮著身體,在瑟瑟寒風中打著哆嗦。不,絕不止一位,恐怕有成百上千吧。在不同的年代,他們被安排到同一個地方。朝廷能撥給他們多少食物,多少衣物?可憐的士兵喲!你是否希望黑夜快點過去,早一點迎來新一天的曙光?
天亮了,我們重新啟程。這才把古北口長城看得真切。盤旋在山脊上的,是漫長的甬道和正襟危坐的敵樓,而箭垛和女牆已經傾圮。如果您去過八達嶺和慕田峪,一定會覺得古北口不堪入目了。您不禁會問:既然當年戚繼光已把這段長城修復,之後漢蒙之間又沒發生大規模的戰爭,那麼古北口怎麼會變得如此殘破不堪呢?當然是和年久失修有關系了。明朝政府對長城還保護有加,但是到了清朝,就不怎麼重視了。康熙年間曾有大臣提議修復長城,卻被康熙皇帝拒絕。他認為長城雖然固若金湯,但並不能依賴它來保全國土,相反只會增加國民的負擔。想讓王朝立於不敗之地,就應該修政立德,國富民強自然能擊退一切外來之敵。公元1653年,康熙皇帝駕臨古北口,曾賦詩一首:
斷山逾古北,石壁開峻遠。
形勝固難憑,在德不在險。
這是一位充滿自信的皇帝,那一句“在德不在險”可作為統治者們的座右銘。但是他忘了一點,您康熙大帝能彈壓住外來敵寇,但您的後人有這個能耐嗎?1933年,占據了東三省的日本侵略軍企圖越過長城直入北平,與駐守在古北口的國民黨第17軍和喜峰口的第29軍發生激戰。正因為長城工事已廢,無險可守的中國守軍不得不將長城這道天然屏障拱手相讓,北平也就直接暴露在日軍的魔爪之下。
想到數以千計的我國將士把獻血灑在了這裡,心中的酸楚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箭垛和女牆已經不存,正所謂“城在人在,城亡人亡。”而小晉似乎比我更為心痛,原來長城上有不少垃圾。只見他從包裡拿出垃圾袋,一路上看到垃圾紙屑便往裡扔。是呵,長城是我們中國的象征是民族的靈魂,它千百年來橫亘於前線給我們以保護,如今它老了,我們卻在傷害它,於心何忍。
古北口長城有一段被劃為軍事禁區,所以我們必須從長城山腳下的山溝裡繞過去。羊腸小道繞來繞去,長城一會兒在對面的山峰上與我們並行,一會兒又隱藏在崇山峻嶺之中看也看不見,仿佛在和我們捉迷藏。身邊的樹叢中不時會飛出一只大鳥,“咕咕咕”的叫聲似鳥非鳥,似雞非雞。一路上還有野生酸棗和海棠,很好吃。可是走到了山溝的盡頭,我們都傻了眼。只見長城高高在上,可山坡上到處是茂盛的樹叢,該怎麼上去呢?看來我們不得不施展各自的絕技了。施展輕功?不,一股腦兒往樹叢裡橫沖直撞。好幾次硬著頭皮往山上沖,都因為實在走不下去只好退了下來。最後我們發現了一條似路非路的小道。小晉非說這是一條有人經常走的正規山道,可我實在是無法確定這到底是人道還是獸道。我緊跟在小晉身後,好幾次被小晉抓住的樹枝抽了耳光,心中很是惱火。經過一番披荊斬棘,終於爬上了山頂,卻發現長城還在另一個山頭上呢。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咱們在灌木叢中攀爬,在巖石上跳躍,活像兩只剛從石頭裡蹦出來的大猴子。當這兩只猴子如願以償地爬上長城時,我們已經出了古北口長城,來到金山嶺地界了。
二 金山嶺,戚繼光,柯受良
金山嶺長城處於古北口——司馬台長城段的核心位置,所以當年戚繼光就選擇這裡作為他本人的駐地。只見這裡的長城在燕山山脈上連綿不絕,仿佛演奏著一篇跌宕起伏的樂章。可耳邊卻飄來了流行音樂,是《大中國》,《五星紅旗》,《我們亞洲》等。如果咱四百年前就發明音響該多好。外敵來犯,咱們在城樓上循環播放這些音樂,那幫來勢洶洶的蒙古鐵騎聽到如此雄渾有力的愛國主義歌曲,必會丟下馬匹武器,倉皇而逃。然後我軍在周傑倫的《雙節棍》,《龍拳》等歌聲中乘勝追擊,便可大獲全勝。只是對於今天我們這些游覽長城的人來說,這些音樂不免有些嘈雜。
在陽光的映照下,金山嶺長城果然名不虛傳,像一條金色巨龍在崇山峻嶺中盤旋飛舞,自天邊而來,又往天邊而去。不過,據說“金山嶺”還是得名於守衛此處長城的將士們的故鄉——鎮江金山。而戚繼光將軍也成名於東南沿海,對南方也頗有感情,於是金口一開:“姑且就喚作金山嶺吧!”至於司馬台長城的制高點“望京樓”,望的究竟是“北京”還是“京口”(鎮江舊稱),現在也不得而知了。金山嶺的數十座敵樓裡,有一部分最近幾年被修葺一新,還原了當年“危旌高旗,飄飄雉堞之上;寒林古塞,依依斜陽之下”的景象。這其中包括當年戚繼光的指揮地“大金山”,又稱“繼光樓”。樓上蓋了一座小房,就是戚將軍發號施令的辦公室了。如今房屋裡已是空空如也,別說是將軍和士卒,就連一副铠甲一道令牌也難覓著。
邊走邊想,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好幾座敵樓,想當年戚繼光是否也沿著這條路線,按劍挺立,時刻注視著長城腳下的敵軍動向。不過,除了修築長城干些泥水匠的活兒,戚繼光在這裡還真沒什麼作為,原因是那時候蒙古和明朝之間已經很少開仗了。原來當初俺答汗大肆進攻長城,是因為朝廷閉關自守不跟他做生意,弟兄們缺乏生產工具,過著貧苦的生活,身為大汗他怎麼看得下去?只有打!如今皇帝老兒知道了蒙古鐵騎的厲害,還不趕緊把瓷器,茶葉,絲綢等物事給人家源源不斷地運過去。有了正常貿易,蒙古人把他們的馬牛羊等畜產品也送進了關內,漢蒙之間反倒幾百年相安無事。幸虧戚繼光的性子也耐得住,寫詩自我調侃道:
南北驅馳報國情,
江花邊月笑平生。
一年三百六十日,
都是橫戈馬上行。
一年中只有5天的休息時間,我們這位戚將軍可真是一位衣不解帶的工作狂。雖然戰事不多,但他仍然防患於未然,煞費苦心地修造了障牆,雙面垛口等設施。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四百年後有一個人居然騎著摩托,輕而易舉地在長城上空畫了一條優美的弧線,飛越了金山嶺!他就是柯受良,那個勇敢的“笨小孩”,百年難遇的奇人。雖然生命短暫,但他的壯舉體現了自己的人生價值。1992年11月15日,讓我們記住那一天。在那天的之前和之後,沒有第二個人能書寫單騎飛越長城的歷史。
由於一路上忙著拍照浪費了不少時間,我們的行進速度比原計劃慢了許多。漸漸地暮色四合,我們該找個敵樓歇息了。又是一夜寒凍,我穿了六件衣服也無濟於事。索性走出帳篷,坐在樓門的石階上欣賞滿天繁星,不禁吟起古人的詩句,從“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到“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又想起了一句邊塞詩:“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我站起身來,全然忘記了寒冷。如果此時一身戎裝手持金戈的哥舒翰將軍在黑夜中躍馬而出,邀我加入他的軍伍,我必應聲隨他化風而去。
三 憾別司馬台
接下來的一天,我們將從金山嶺走到司馬台,。由於最讓人期待的司馬台制高點——望京樓早上8點便已有人把守不讓過去,我們就索性慢慢地走。沒走多遠,便看到甬道邊的指示牌“前方進入司馬台長城,請自覺買票”。只見前方敵樓裡坐著兩人,一定是收過路費的了。我和小晉仔細偵查了周圍地形,發現這座敵樓絕對是易守難攻,於是乖乖買了門票。再往前走過幾座敵樓,要過一座索橋,還得交過橋費5元,橋下是司馬台水庫。我琢磨著,水庫把長城攔腰斬斷,那麼敵軍水師不費吹灰之力便可以進入關內,真有那麼簡單嗎?百年前的司馬台水庫又是什麼樣子的呢?我才疏學淺,就不得而知了。
長城學家羅哲文教授說“中國長城是世界之最。而司馬台長城又是中國之最。”站在司馬台長城上,可傲視金山嶺。尤其是水庫東邊的十六座敵樓,更是一座高過一座。這裡匯聚了萬裡長城的精華:單邊牆,天梯,天橋。站在第十二樓望著天梯,只見單邊牆就像是用粉筆在陡峭山體上畫的一條白色線條。牆的兩邊是深不見底的懸崖,可以想象一下站在其上山風雄烈如臨深淵的感覺。當年負責修築此段長城的軍官和民工也有苦惱,都修到這份上了也只好硬著頭皮修過這個山頭再說,一定摔死了不少民工。時至近日,還有游客在單邊牆摔死的事件發生。所以管理部門派出保安駐扎在第十二樓,以阻止那些膽大的人擅自攀登。但是“無限風光在險峰”,爬過單邊牆,登上望京樓是我長久以來的願望。一路上我逢人便問:“能帶我去望京樓嗎?”得到的答案只有搖頭苦笑,原來這是要罰款的。我爬到第九樓,終於有人願意帶我,可是當他告訴我去望京樓來回最快也要三個半小時的時候,我真的要崩潰了。望京樓,就這樣與我擦肩而過。
未能登上望京樓,的確是一種遺憾,心裡覺得憋屈。可轉念一想,我這一路走來,歷經古北口,金山嶺,司馬台,目睹了明長城的滄桑現狀,已經達到此行目的了。希望有更多的人來這裡走走看看,了解一下古長城的真實風貌,我們才會懂得長城的價值,才會加倍地呵護它,則長城幸甚,中華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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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著相機,追趕長城的落日。如果四百年前我這麼做,一定會被戚繼光扔下城樓。
天亮了,朝陽普照大地。我該整理一遍身上的铠甲,開始新一天的巡視。
在燕山山脈上起舞的,是長城。在長城上起舞的,是徐達,戚繼光等一時英豪。
我願化作一只翱翔在司馬台上空的雄鷹,即使折翅,也能和長眠在長城腳下的將士們化為一體,豈不快哉!
長城,我走了。長城,我還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