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 一天,二月的東北季風襲來北台。
陰郁街雨,氣象報告是十度的低溫特報,種種因素裹住了准備離島的心情。離島?是的,這次我要去的是一座小島,在這樣的冬日裡,一座名為浮線發想的島嶼,聽說那裡可以充分體會自诩島主的慢活樂趣;心裡如是盤算得來勁,天氣卻不大對勁。
「這美好的假期,不會就這樣吧?」心中沉沉的想著。
早在一年前,這趟華麗體驗的旅行計畫便開始在腦海中萦繞不去;這是一座民宿,不過更象是坐落在一面湖水上的寧靜島嶼,它所散發出來的自信奢華感,對許多人來說,不只來自那一晚 12500 元的住房價格,更來自於那不經意流洩的淨白生活態度,這一點,深深吸引了我這般亟需心靈洗滌的都市千帆過客;的確,浮線是奢華的,對於身處台灣的我們,追尋一方水天缭繞的閒野,那是一種奢華,渴望時間的須臾靜止,那更是一種極至呈現。
浮線發想之島,做到了。這座位於宜蘭縣五結鄉的特色民宿,座落於蘭陽溪口,東鄰太平洋僅一點五公裡,由年輕建築師林憲慶與哥哥林晉德兄弟二人共同聯手設計建造;在二○○六年台灣建築獎佳作的盛名加持下,浮線之島幾乎上遍了台灣大大小小的平面、電子媒體;這些報導,其實著墨的不外乎只有幾件事,舉凡建築特色、私人泳池、開闊水域、住房空間到精致的餐點,甚至是時下追求的那般縱樂虛華爾爾。
話說回來,如果浮線之島僅只是這樣的表象,那我也就不必來了。
旅行可以奢華,卻絕對低調
提起簡約而樸實的奢華,大約要從二十年前彼德梅爾的「山居歲月」開始說起;自從這部暢銷名作在全球各地掀起了旋風般的熱潮之後,法國南部的普羅旺斯地區也在一夜之間變成了旅行新風格的代名詞,那是一種寧靜、閒散、緩慢自在而無所事事的山居生活面貌。這股慵懶的「梅爾現象」至今仍在全球蔓延著。
在這全球性的新生活思潮帶動下,台灣近十年來的休閒旅游風氣,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隨著普羅旺斯、托斯卡尼、地中海、波西米亞風的興起,年輕人化身出走的背包客,開始發起了居游的生命體驗,所謂居游,彷若人生的休耕,在一地短期居住,既居既游,深入游歷在地的生活與文化。緊接著,全球更進一步掀起了一陣陣名為慢活、樂活的生活態度與主張;這兩年,阿拉伯半島的經濟文化崛起,新一波的奢華革命更順此擴展開來,阿曼的極致頂級旅店、迪拜的帆船酒店,再加上日本建築大師安籐忠雄的「安籐建築風」推波助瀾,頂級消費力與風格力俨然形成了體驗經濟的最佳情境,低調奢華也就這麼順理成章的站穩了舞台。
然而對我來說更有興趣的,便是這奢華底下的低調內涵,那是一種實華生活的提倡,一種自我實現的態度,一種自然與現代心靈的對話;就象是普羅旺斯教人著迷的原因一樣,那葡萄園陽光微風下的攸然,置身山谷放空一切,暢意享用美酒佳肴,這是來自都市叢林的我們多麼奢侈的向望,更是現代人追尋精神寄托的烏托邦。
既身為休閒產業的一員,這一趟,不管從工作的角度來看,或者從體驗生活的角度出發,我都一定得到這座傳聞的小島度個假。讀遍了所有浮線發想之島的網絡信息,計畫了所有的行程可能性,我想我准備好了,就像它的廣告文案說的:「你可以擁有一座島」;沒錯,我准備好了擁有一座島。
切換情境,雨過應該就會天晴吧
早上十點一刻,正沉睡的我被刺眼光線驚醒,原來車行剛駛出雪山隧道,眼皮忽地一陣難以適應,熱烈的陽光好不客氣地貫進了車廂裡,一早的低溫早已不知竄到哪兒去;這下度假的細胞總算完全觸發,心情即刻轉回了狀態,等到抵達五結鄉時,有別於台北那不友善的冬寒蕭瑟,浮線可是個陽光可人的大好天氣,雲開了,碧空下映入眼簾的,正是那座矗立於蘭陽平原開闊地平在線的風格建築,入口沒有門,讓人充滿奇想的湖中小島。
第一眼的印象,實在不象是一座民宿,反倒有種水上行宮的 Villa Style,無論如何,也甭管什麼定調,這兩天一夜它就是屬於我的私人住宅;於是旅行中的低調奢華在腦海裡開始發酵,生活情境就此切換了。
隔著河岸,遠遠看見從建築裡走出了一個人向著我招手,正在我不知該如何跨過這道寬闊水域的同時,河岸緩緩伸出了一座便橋,這位態度腼腆的大男生走到了對岸邊,指著腳下的水流語氣輕緩的說:「等橋接上再過來,留意你的腳步」,他是小室,是這裡的接待人員,他的存在對浮線來說,似乎一切都是恰如其分地自然,我很快從他的應對中體察到了「慢」這件事。正如同浮線說的,慢下來,是遠離塵囂的不二法門,你必須先調整你的生活速度,連走路都要慢下來。
踏上了小島,我開始放慢了自己,從呼吸到步伐;小室把我引到前棟的公共區域接待區坐下來喝杯茶,這是一處被湖水包圍著的大片落地玻璃餐廳,每當微風輕掠水面泛起漣漪,悠坐室內望著這一幕,彷佛有種身處一任意漂移之島的錯覺;小室花了幾分鐘時間挑了一片 CD 專輯,就在樂音輕啟的當兒,巧妙地在窗外不遠處湖面,低空飛過了一雙大白鹭,拍了拍翅膀,輕盈的在濕地上停了下來,一瞬間,音樂、流水、大自然的所有美好元素共舞流洩在這不可思議的場景裡;心想,難道這樣極致的演出是經過精心彩排。
接連上演了幾幕不平凡的感動後,小室帶著我把整個環境、房間還有各項軟硬件設施做了一番細心的介紹;從戶外的湖光野餐、船塢小船、露天泳池、陽台釣魚、單車行程,室內的衛浴浴缸、視聽設備、寢具用品,到三餐供應的精致餐點、下午茶、各式飲料、紅酒、水果、零食的招待等等;最終,一把島主的鑰匙交到了我的手上。我感覺自己象是電視廣告裡中了頭彩的樂透得主一樣,買下了一座屬於自己的島嶼。
此時的我,不管身體或是心境,已真正擁有了一座島。
真正的旅行,其實不需要行程
米蘭‧昆德拉在著名小說《生活在別處》中曾經說過:「真正的生活應當永遠在別處;生活在別處時,那是詩、是畫、是藝術。」
中午時分,走進了房間,准備在稍事休息之後,享用浮線的第一餐。我選擇坐在那張可以看見窗外泳池的赭紅色沙發上,這一天的陽光正好照映出泳池的碧綠,閉上眼睛,深深呼吸了幾口氣,試著讓自己過度亢奮的情緒稍加平靜,也讓自己融入這樣的情境思緒裡,從背包裡拿出了事先規劃行程的小筆記,上面密密麻麻的寫著冬山河親水公園、羅東運動公園、國立傳統藝術中心、蘭陽溪口賞鳥等等鄰近景點、時間、路線和車程。很快的,我決定把這份計畫擱到一旁,打開行囊拿出了預先帶來的兩本書,一本是一直沒有時間好好閱讀,大前研一的『 OFF 學 』,另一本則是一直很想再重新看一次,比爾布來森的『別跟山過不去』;我想,下午帶著相機,騎著腳踏車在鄰近田野間繞一繞,然後再回來呆在湖邊看看書,劃個船,這應該才是此行最大的目的,也是我一直最奢望的恬靜生活。
這樣的情境,這樣的假期,時間彷佛應該靜止,外界的事物應該可以一切都不重要;甚至,我應該要關掉手機,免得它突如其來地響起,打斷了什麼美好片刻,就像 Christopher Reeve 主演的經典電影『識曾相似』一樣,在劇中殘酷的被拉回了現實的時空裡。
丟掉了原先的計畫,整個人也因此更加輕快了起來,心想「再也沒有什麼事情要趕了」,放下了心中無名大石,我開始試著把自己丟在這樣的離島裡,用心找自由、 找自在、 找生活。印象中,當初在網絡上搜集浮線相關信息時,看到有些曾經到過浮線的人,用文字抱怨著這裡簡直無聊,什麼事也不能做;我想,確實有很多人是不能體會這般生活的,尤其是典型過慣了台灣生活步調的人。
在休閒產業裡久了,不難看出台灣人旅游習慣的依賴性,所謂旅游,好像就只是上游覽車、趕景點、買土產、上車睡覺、下車尿尿的千篇一律,即便自助游的風氣已是如此盛行,許多人還是寧可把假期交給旅行團;我常想,如果有哪家旅行社膽敢推出一趟整天都無所事事的放空體驗之旅,恐怕除了老板會擔心什麼錢都撈不到之外,還會被消費者痛罵行程安排無聊透頂。
有時候,我們應該想想,生活應該是自己去安排體驗的。
悠閒的坐在餐廳裡,享用完了浮線招待的一道道精致午餐後,我揹起了久未露面的相機,凳上了單車朝著田埂的另一頭慢慢騎去。整個下午,我不是在蘭陽平原的美景裡閒晃,就是在島上的湖濱躺椅上,伴著不時飛來飛去的水鳥,進行著閱讀與心靈的對話。
邀約,兩個島主的交會
是夜,進行的活動自然與白天有了明顯的區隔。
晚餐之後,氣溫降回了冬季原本該有的冷意,再抬頭看看天,這是一個沒有星星和月色的夜晚,於是舉杯邀明月的構想只能付諸流水,我趕緊鑽回房間裡,作什麼最符合現在這種微醺的心情呢?
對了,泡個舒服的溫泉浴澡吧。萬事具備,拿出了行前精心策劃自備的入浴用品,這是前年在日本買來的溫泉浴劑;在房間裡泡個湯,小酌幾杯,這應該是再奢華不過的享受了,所謂切換生活場景的最高境界,也不過如此吧;說到這裡,這浮線的內部空間想法,讓人不得不贊歎一番,簡而言之,我所要泡澡的浴缸的位置並不在浴室裡,而是在房間內床前的優雅角落,這真是太正點了,以我有限的智能實在想不出浮線主人真正想傳達的究竟是什麼,然而這樣的沖突配置竟也能如此諧調婉約的存在。
提起設計這座水上行宮的主人-林憲慶先生,一直也是令我好奇感興趣的民宿人物之一。
對我來說,玩民宿的旅游樂趣在於獲得真正的度假感受,更在於去接觸主人;晚餐時,一聽小室說浮線之島的主人隔天會回到島上來,於是我二話不說便請小室代為轉達會面之意。
第二天早上,在我這個客串島主的邀約下,浮線之島的正牌島主果然出現了;一頭及肩長發,一副玳瑁框邊眼鏡,牛仔褲加上牛仔外套,略帶痞痞的外型,一看就是個藝術家的樣子,感覺也是磁場相近臭味相投的人,果不其然,三五句話不到他就很自然地把雙腳抬到了椅子上,對話也很快熟絡了起來。
從小在宜蘭長大的林憲慶,天生就對千篇一律的規矩這件事沒有太大的興趣,聊天的過程中,可以看到他身上有太多熱愛流浪的因子,也難怪可以蓋出浮線如此無拘無束的居住空間。我很好奇的問他,有沒有常去別人開的民宿玩?他也很干脆的告訴我說從來沒有,「因為我太害羞,不習慣去住在別人家的感覺。」
說起經營民宿,他覺得自己並不是那種十八般武藝型的主人,因此浮線所能夠提供的,就是低密度無干擾的服務價值;他說,現代人很需要那種不受干擾的渡假感受,「我們不想跟客人變成太過親密的朋友,但就是有些客人一年會來個兩三趟」,或許對某些人來說,民宿只是一把鑰匙;就像浮線所專注營造的,就是讓客人覺得回到了蘭陽平原上的一處私人寓所。
我問阿慶,浮線真正想呈現的是什麼?他反問我,有沒有去過鄰海的山邊,看著海,卻聽不到海的聲音,那是大自然最無聲的一種寧靜;或者另一種情境,隔著山谷,聽得到海,卻不見海的方向,彷佛海濤從四面八方包圍著你。說完之後,我看著落地窗外的那面湖水,心情盡是平靜。
阿慶說,基本上來浮線的人,十個客人中只有兩個客人會把窗簾全部拉開,這是台灣人普遍面對環境的態度,也是市場接受度的問題;大家都忘記了人與環境如何對話,那才是真正活著的感覺。
浮線主人,建築生活的夢想家
面對生活與夢想,阿慶似乎永遠有用不完的樂觀,「浮線創造的是一個舞台,要人們開心的來,開心的離開;廿四小時,上演一幕完美的生活場景,然後圓滿落幕」,他信心滿滿的說。
阿慶始終不認為自己應該和「民宿經營者」這幾個字劃上等號,他說相較之下,他還是喜歡當個建築師,或是一個很會營造生活的人;「不是為了做民宿而做,是為了要實現生活」,這也正是浮線建築最初的起心動念。
聊起建築這個話題,阿慶就象是開了話匣子一樣,眉飛色舞了起來。從高中時代開始,阿慶就經常想著人活著要干麻;上了中原建築系之後,大學四年裡,阿慶幾乎都在玩,翹課不想上課,跑去打保齡球,跑去當服務生學端盤子,正當其他的同學都在認真地學結構、作模型的時候,他卻認為這些事情太簡單,人生還有更多重要的事情要去實現;這段時間,他不斷的玩樂,生命價值也逐漸清晰,成就了未來歲月中重要的准備階段。
退伍之後,換了幾家事務所,搞了六、七年的建築,卻始終沒有弄出一棟房子來,這對阿慶來說,是非常大的挫敗。始終想蓋一棟給人住的房子這件事,一直是內心深處的夢,於是在夢想的強力驅使之下,阿慶和從事營建業的哥哥林晉德兩兄弟義無反顧的籌資了兩千萬,他們希望在老爸一生耕作的水田地上,耕耘出另一種收獲的果實;「浮線私人住宅」的美夢,於焉落實在這塊土地裡。
阿慶說,蘭陽平原的美、星星月亮太陽帷幕下的環境、建築與土地發生的感情、建築物與內層空間進行的對話、由巨大到微小,由渺小再延伸至無窮,這層層的互動關系,是建築師在處理人與空間的問題時不可切割的思考路徑,更是人類存在於地球上亘古不變的脈絡,如果你能夠用心感受,其實生活並沒有太多的復雜。
的確,人進來發生故事,空間才有意義。
倒回自然之道,自然就會來道
有人說,生活從遇見一杯好咖啡開始;我說,兩天一夜,一座島,兩個島主的交會,這一切已經超越了所有美好生活的定義;原來,這樣的情境切換,比我所能想象的更奢華。
在台灣社會裡,要慢下來似乎是件不可能的事,在捷運站裡,你不可能慢下來,因為慢下來不是被踩扁,就是被白眼。還好,我很慶幸自己是屬於懂得如何慢下來的那一群,雖然每天都工作,卻也每天都思考緩慢的路徑;即便如此,我還是會在某一段時期裡突然忘記了緩慢發想的樂趣;忙碌,經常讓我們忘了自己,習慣,也常讓我們忘了自己住在哪裡。
我總覺得,在台灣生活,並沒有那麼多的不堪;這些年在文化產業的帶動下,我們不也因為許多人用心地觀察、熱情地呈現,而讓我們看見了福爾摩沙的美好與美麗;而那些真正的不堪,究竟是來自我們生活的這片土地,還是我們看待它的心情;而我們自己又是如何看待自己,對待自己呢?
坐在浮線發想的島上也好,坐在米克諾斯的希臘海邊也好,這些都是人生難遇的美好,重點不是身在哪個國度,而是你我願不願意放慢腳步,用心傾聽拍岸的潮水,享受晴朗和風吹拂下的閒散。那一刻,你將會不經意的贊歎:「這才是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