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記名篇欣賞:碧雲寺的秋色
這幾天,碧雲寺的秋意一天天濃起來了。
寺門口石橋下的水聲,越來越顯得清壯了。晚上風來時,樹木的呼嘯,自然不是近來才有的,可是,最近這種聲響更加來得頻繁了,而且聲勢是那麼浩大,活像沖近堤岸的錢塘江的夜潮一樣。
最顯著的變化,還在那些樹木葉子的顏色上。
碧雲寺是一個大寺院。它裡面有不少殿塔、亭坊,有許多形態生動的造像。同時,它又是一個大林子。在那些大小不等的院子裡,都有樹木或花草。那些樹木,種類繁多,其中不少還是活上了幾百歲的參天老干。寺的附近,那些高地和山嶺上,人工種植的和野生的樹木也相當繁密。如果登上金剛寶座塔的高台向四周望去,就會覺得這裡正是一片久歷年代的叢林,而殿堂、牌坊等,不過是點綴在蒼翠的林子裡的一些建築物罷了。
我是舊歷中秋節那天搬到寺裡來的。那時候山上的氣溫自然已經比城裡的來得低些。可是,在那些繁茂的樹叢中,還很少看到黃色的或紅色的葉子。
秋色正在懷孕呢。
約略半個月過去了。寺裡有些樹木漸漸開始在變換著顏色。石塔前的幾株柿子樹,泉水院前面院子裡那些沿著石橋和假山的爬山虎,它們好像先得秋意似的,葉子慢慢地黃的黃,赤的赤了。
可是,從碧雲寺的整個景色看來,這不能算是什麼大變化。綠色的統治基本上還沒有動搖,盡管它已經走近了這種動搖的邊沿。
到了近日,情景就突然改變了。黃的、紅的、赤的顏色觸目都是。而且它來得那麼神速,正像我們新中國各方面前進的步子一樣。
我模糊的季節感被驚醒過來了。
在那些樹木裡變化最分明的,首先要算爬山虎。碧雲寺裡,在這個院子,在那個院子,在石山上,在牆壁上……我們都可以看見它那蔓延的枝條和桃形及筆架形的葉子。前些時,這種葉子變了顏色的,還只限於某些院子裡。現在,不論這裡那裡的,都在急速地換上了新裝。它們大都由綠變黃,變紅,變丹,變赤……我們要找出它整片的綠葉已經不很容易了。
叫我最難忘情的,是羅漢堂前院子裡靠北牆的那株纏繞著大槐樹的爬山虎。它的年齡自然沒有大槐樹那麼老大,可是,從它粗大的根干看來,也決不是怎樣年輕了。它的枝條從槐樹的老干上向上爬,到了分杈的地方,那些枝條也分頭跟著枝桠爬了上去,一直爬到它們的末梢。它的葉子繁密而又肥大, (有些簡直大過了我們的手掌),密密地綴滿了槐樹的那些枝桠。平常的時候,我們沒有注意到它跟槐樹葉子的差別。因為彼此形態上盡管不同,顏色卻是一樣的。幾天來,可大不同了。槐樹的葉子,有一些也漸漸變成黃色,可是,全樹還是綠沉沉的。而那株爬山虎的無數葉子,卻由綠變黃。變赤。在樹干上、樹枝上非常鮮明地顯出自己的艷麗來。特別是在陽光的照射下。那些深紅的、淺紅的、金黃的、柑黃的……葉子都閃著亮光,人們從下面向上望去,每片葉子都好像是透明的。它把大槐樹也反襯得美麗可愛了。www.lvyougl.com
我每天走過那裡,總要抬頭望望那些艷麗的葉子,停留好些時刻,才捨得走開。
像這樣地顯明而急速地變化著顏色的,除了爬山虎,當然還有別的樹木。釋迦牟尼佛殿前的兩株梧桐,彌勒佛殿前的那些高聳的白果樹,泉水院前院石橋邊的那株黑棗樹……它們全都披上黃袍了。中山紀念堂一株婆羅樹的大部分葉子鑲了黃邊,堂階下那株沿著老柏上升到高處的凌霄花樹,它的許多葉於也都變成咖啡色的了。……
碧雲寺的附近,特別是右邊和後面的山地上,那些柿子樹和別的許多樹木……我們就近望去,更是丹黃滿眼了。
自然。寺內外那些高聳的老柏和松樹之類,是比較保守的,盡管有很少的葉子已經變成了刀銹色,可是,它們身上那件墨綠袍子是不肯輕易褪下的。許多槐樹的葉子,也改變得不踴躍。但是,不管怎樣,現在,碧雲寺的景色卻成為多彩的了。這裡一片黃,那裡一片赤……不像過去那樣,到處都只見到青青綠綠的。
這種景象,自然地叫我們想起那春夏之間群花盛開的花園來。可是,彩色的秋林,到底有它自己特別的情調和風格。它的美景是豪壯的、莊嚴的。花園的美不能代替它,也不能概括它。
我們古代的詩人,多喜歡把秋天看作悲傷的季節。“悲秋”,是我們古詩歌傳統上一個最常用的名詞。引起詩人們傷感的自然現象,當然不是單純的,草木的變色和零落,卻可以說是當中有力的一種。我們知道,過去許多“悲秋”的詩篇或詩句,多半是提到“草木黃范”的景象的。
其實,引起人們的傷感,並不一定是秋天固有的特性。從許多方面看,它倒可以說是叫人感到愉快的一種時辰。在農業經濟上,秋天是收成的季節;在氣候上,在一般自然景色上,秋天也是很可愛的(這,你只要把它去跟接著來的冬天比一比就得了)。古人所謂“春秋佳日”,決不是沒有根據的一句贊語。
我們還是談談葉子變色的話罷。
在夏天,草木的葉子都是綠油油的,這固然象征著生長,象征著繁榮。但是,從視角上說,從審美的眼光上說,它到底不免單調些。到了秋天,尤其是到深秋,許多樹木的葉子變色了,柿紅的、朱紅的、金黃的、古銅色的、赫色的,還有那半黃半綠,或半黃半赤的……五顏十色,把山野打扮得像個盛裝的姑娘。加以這時節天色是澄明的,氣候是清爽的。你想想,它應該怎樣喚起人們那種歡快的感情啊!
自然,我們曉得古代詩人所以對秋風感喟,見黃葉傷情,是有一定的社會生活的原因的。在過去的社會裡,詩人們或因為同情人民的苦難,或因為歎惜自己階級的衰敗,或因為傷悼個人遭逢的不幸……那種悲哀的心情,往往容易由某些自然現象的感觸而發洩出來。加以他們對自然、社會的知識的局限,就更加強了這種情思的表現。他們對於變色或凋零的草木感到悲傷,主要的原因就在這裡。
現在,造成過去詩人哀感的那種社會根源,基本上已經不存在了。人們對於事物也有了比較正確的認識能力。今天,我們的詩人,我們的廣大人民,都以飽滿的精神,健康的思想,參與著雄偉的新社會建設工程。美好的自然景象,對於我們只有激起歡樂的情懷。舊詩詞中那種常見的哀愁,跟我們的詩的靈感是缺少緣分的。
就說在古代,也並不是所有的詩人,或詩人們的一切作品,對於那些變了色的葉子都是唉聲歎氣的。“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杜牧句),這固然是明白地頌揚紅葉的美麗的。“扁舟一榷歸何處?家在江南黃葉村”(蘇拭句),詩人對於那種江南秋色,不正是帶著羨慕的神氣嗎?此外,如像“紅樹霄山好放船”(吳偉業句)、“半江紅樹賣鲈魚”(王士祯句)……這些美麗的詩句,都不是像“滿山紅葉,盡是離人眼中血”那樣飽含著哀傷情調的。大家知道, “現在”跟“過去”是對立的。但是,在歷史的長河中,它們又有著一脈相聯的源流。因此,即使是生活在舊時代裡的詩人,對於某些事物也可以具有一定的正常感情。我們沒有權利判定,過去一切詩人對於紅葉和黃葉的美,都必然是色盲的。
我不是什麼老北京。可是,憑我這些年來的經驗,我敢大膽地說,秋色是北京最可愛的一個季節,盡管我們還嫌它的日子短了些。當這房子裡火爐還沒生火,氣候涼爽可是並不寒冷的時候,觀覽香山一帶(包含碧雲寺在內)自然的豐富色彩,正是北京市民和遠方游客一種難得的眼福。讓古代那些別有懷抱的傷心人,去對葉子歎息或掉淚吧!我們卻要在這種紅、黃、赤、綠的自然色彩的展覽中,作一個縱情的、會心的鑒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