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想去天壇,所以就去了。一個人。
天壇是北京的標志,許多人慕名而來。穿過兩重門,經過大片大片茂密整齊的古松柏林,登上2.5米高的丹陛橋,正如天壇偉大的建築師構想的那樣,在沉靜的綠意裡、在肅穆靜谧的氣氛中、在密林的盡處,透過低矮的藍色牆頭,仰視那無以倫比的祈年殿。仿佛真的從人間漫步到天上,讓我不由產生敬畏之心。
總以為北京就像我之前所在的上海一樣,只是一個大都市,正在學著向國際化邁進。但是,當我一次次游蕩在上海的長樂路、衡山路、武康路時,我能體會,上海的標志絕不是電視上常常出現的“東方明珠電視塔”,這已經是1990年的事了,而百年滄桑的十裡洋場,它的余韻流淌在綠樹掩映的花園洋房的牆上纏繞的青籐裡,流淌在1931酒吧中的老唱機裡,流淌在高高的法國梧桐後面的天主大教堂的彌撒裡。
同樣,北京的標志,絕不只是天安門和中央電視台發射塔。它建城3000年,建都850年,作為天子居住的京都,它的建設,大到故宮、城牆,小到四合院,每座廟,廟裡供的菩薩,都體現了深厚的中國文化。我沿著圜丘壇的第二層欄桿轉著圈,看著天上的浮雲和熙攘的人群,開始懷念起天壇凝聚的古老文化。
天壇是皇帝祭天祈禱豐收的地方,初建於明永樂十八年(1420年)。它選址在北京南面,是根據《周易》的八卦而定的。圜丘周圍的四個門,也是按照《周易》中乾卦之四德“元、亨、利、貞”命名。根據“天圓地方”說,天壇的建築都以圓形為基調。圍牆也是圓形的。也有方形的,那是因為最初天壇原名天地壇,合祭天地,直到嘉靖九年(1530年),在北邊才另建方澤,從此天地分祭。
瑰麗宏大的祈年殿,黯淡的容顏遮不住昔日的富麗堂皇,它有6個圓形,層層收縮,直上雲霄。中國是強調等級、皇權的,祈年殿的金頂下有三層檐,最初,最上層是藍色,中間是黃色,最下邊是綠色。這代表了三個等級,藍色至尊是天色,黃色是天子——皇帝的代表色,綠色代表大臣。乾隆十六年修繕祈年殿時,才全部改成現在的藍色,從而加重了“天”的感覺。
我來到西面的齋宮,青檐、紅牆、沉睡的鐘、陰森寂靜的殿堂……這裡曾發生怎樣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夜宿這郊外的森林裡,在想些什麼?顧慮些什麼?社稷民生的重任落在天子身上,無可推卸。臣子做得厭倦了,可以向皇帝提出告老還鄉,而皇帝是不能退休的……據說雍正不敢住在這裡,怕被暗殺。他在紫禁城裡又建了一座齋宮,只在那裡進行齋戒。我注意到康熙皇帝祭天次數最多,有160多次,看來這位史上留有盛名的偉大帝王,的確對蒼天、子民懷有深厚感情,當然也夾雜著皇位永續,不落別家的私心吧。
關於祈年殿的柱子、圜丘壇的台階和漢白玉欄桿數、皇帝進天壇,從三十六抬大轎換成十八人小轎,對數字“9”的不斷使用,等等等等,天壇蘊含的文化,實在太豐富了。而天壇圍牆之外,就是紅塵萬丈。在北京這樣一個有著一千五百萬人口的發展中的大都會中,還保有一片如此古老、幽靜、神秘的地方,真是令人贊歎不已。
望著回音壁前大呼小叫的游人們,我想,湧入的人潮,對於天壇,究竟了解多少。它深刻的蘊意,比不上聽聽回音壁是否真的回音來得實在。只有帝王御臨的祭壇,現在平民百姓都能光顧,而意義則完全不同了。當神走下神壇,神聖就變成了娛樂。沒有了等級貴賤之分,卻把對上蒼、對大自然的尊敬和謙卑也一齊丟了。
但轉而又想,是不是只有了解之後,才夠資格來天壇?是否懂得了,才能體會?我們並不懂得生命的意義,還不是一樣來到人世間吃飯、穿衣、睡覺、數錢,自得其樂地度過一生。游客是那樣開心,只要聽到回音壁裡真的傳來親友的聲音,就快樂起來,覺得不枉來天壇一遭,這樣不也很好嗎?
已近黃昏,天壇的長廊裡許多中老年人在唱歌。男女聲重唱、笛子、手風琴、二胡伴奏、朗誦、戲曲,聲音響亮,吸引我過去。看著他們開心地投入每一首歌中,從《半個月亮》到“我們偉大的祖國,進入了社會主義時代!”。唱的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張張煥發青春的臉。而祈年殿的金頂近在咫尺。我有時空錯亂的感覺。祭天,是國之大事,當明清皇帝在此地為蒼生祈福時,有沒有想到,當時光走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他的子孫們用自己的方式創造幸福。是要摒棄“守舊”的宗教儀式,還是要感謝祖先積下的福澤?
蒼天啊,還有牌位上的列祖列宗,你們看見今天這裡不再有莊嚴肅穆的禮儀,人們不再懷著極大的虔誠渴求來年的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快樂的後人,以瞻仰的名義游戲,你們會不會微微展開嚴肅的眉頭,一樣開心起來?
上帝有上帝的境界,世俗有世俗的歡樂。在天、地、人之間,我找不到答案。我又一次仰望蒼穹下屹立的祈年殿,它映照在夕陽的金色光輝裡,矗立在郁郁蔥蔥的松柏林間,永遠那樣高貴、神聖,沉默不語。
這是二零零三年八月的北京一個星期六的下午。
深白色
我用我的眼睛
看這世界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