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子說,在很遠的地方,有一座回憶城,城裡,住著一個瞌睡龍.....
(日落孤城)
在朱紅色高牆裡緩緩走著,不需租借講解器,也不願跟隨在導游高音喇叭的後面快速移動,盡管這樣會錯過很多關於故宮的歷史典故和奇聞逸事。不在乎了,即便給我三天三夜,也未必能把故宮的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房間看個遍。既如此,何不按照自己的步速,憑自己的感覺和方向四處游蕩。冒冒失失地闖進內廷裡一座自成門戶的建築群,望著頭頂上皇帝御筆題寫的匾額,想象曾經主宰這裡的人究竟是哪位金枝玉葉,是瘋瘋癫癫的小燕子格格,還是令納蘭容若朝思暮想的佩蓉。是愛是恨,是喜是悲,他們的思想和情感早已無人問津,甚至連姓甚名誰也無從得知。只留下空蕩蕩的閣樓,任憑游人瞪大眼睛駐足觀賞。
陽光燦爛,灑在飛檐琉璃瓦上金碧輝煌,藍天白雲下的宮殿愈發莊重厚實。沒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詢問,當年為了修建這座宮殿,有多少人深入邊遠地區的崇山峻嶺采木,運木,並丟失了性命。我只看到,如織游人宣告了紫禁王氣的終結。不論把取景器對准那個方向,都會有人影在晃動。鏡頭裡的三大殿和御花園夫妻樹,當我按下快門時,不覺好笑,我到底在拍景物還是在充當別人的攝影師。很無奈,帶不走我想要的故宮。又很慶幸,偌大的紫禁城呵,一百年前你還是戒備森嚴的鐘鳴鼎食之家,“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裡”,哪個草民敢來這裡送死。而今天,不須皇帝召見,沒有太監牽引,免去了三跪九叩的繁瑣禮節,我以一個普通公民的身份漫步在昔日的大內禁地,就已經是很大的滿足了。所以,當我霸占著乾清宮最佳觀賞位置不肯走而被後面人群擠成壓縮餅干的時候,當我游走在御花園因為步速太慢而被老頭老太不耐煩推開的時候,我都沒有怨言。故宮不是為我一個人開放的,只要手持一張門票,任何人都可以進出,而我只是人流中的滄海一粟。
穿過兩扇嵌有門釘的朱紅色大門,跨過仿佛可以跨越百年的高高門檻,把目光伸向灰暗略帶霉味的宮殿裡張望,感覺自己真的有點像回到了過去。太喜歡歷史,對宮廷內的勾心斗角如數家珍。但我不是小燕子,這裡沒有我的回憶,和所有游客一樣,我也只是走馬觀花一場,然後隨著時間流逝把這裡的記憶漸漸模糊。我想,只有當夜幕低垂,曲終人散之時,我才能真切地感受故宮的滄桑韻味。打著一盞燈籠,冷清的宮殿吱呀呀地千門萬戶次第開,到那時,我連自己是誰都想不起來了。
尚無定論故宮是哪一年開始營造的,有說是1409年,有說是1416年,總之是永樂大帝朱棣的傑作。同樣奪侄皇位,同樣喜歡對外用兵,朱棣的才干遠勝趙光義,從北京打到南京,再把首都從南京遷回北京,“天子守國門”,直面北方游牧民族的挑戰。大明一改五代及宋朝幾百年以來的漢民族頹廢之勢,向蓬勃的明日帝國發展。1420年皇宮落成,當他興奮地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之時,由此揭開了紫禁城對全國實行階級統治的序幕。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當朱家已無法勝任一個合格的舵手時,自然有人來取代他,那就是愛新覺羅家族。當西方列強撞開我們的國門後,愛新覺羅也開始力不從心。1924年,鹿鐘麟僅帶了20多名警察,只花了一個鐘頭的功夫便把最後一位主人溥儀趕出了宮殿。次年,故宮博物院正式對民開放。
也許正是從溥儀離開紫禁城的那一天起,這裡的名字就喚作故宮了,它成了一座空城,亡靈之城。北京日新月異,老城廂逐漸消失,故宮愈發孤獨,高大的紅牆竭力捍衛著王者尊嚴,盡管那兩個家族的興衰史,二十四個主人及其數以千計嫔妃的悲歡史,都已經記載到了史冊上。可以想象盛世期間,每逢中秋或春節,這裡張燈結彩;到了皇帝大婚太後萬壽,這裡喜氣洋洋;可是遇到天災人禍或邊關緊急,人們便焦頭爛額,忙得不可開交;列強把割地賠款的條約攤在皇帝的御案前,君臣之間又是一番愁眉相對.....總算把五百年的光陰熬過去了,把發生在這裡的一切統統卷入了時間隧道中,余音可以繞梁三日,繞不了千年。
令我印象最深的,還是那一口井,看似尋常,卻吞噬過一個充滿正義感的鮮活生命。井口不大,估計是為了防止意外而設計的。可最終,嬌嫩的她還是被邪惡的摩爪強行推了進去,確切的說是塞進去。在這100多公頃的紫禁城裡,珍妃是光緒皇帝的唯一一個朋友,是最親密的愛人也是最親密的革命戰友,也因此遭到慈禧太後的忌恨,在她看來,她不僅霸占著光緒,使自己的侄女隆裕皇後空守冷宮,還支持光緒皇帝搞維新變法,站在自己的對立面,必欲除之而後快。維新運動失敗,兩人失去自由,分別被慈禧太後軟禁在不同住所,再難見面。冷月高懸,深宮緊鎖,她在想自己到底做錯什麼了,她不是嫦娥,沒有偷靈藥,何況還有夫君皇上的萬般寵愛,哦,他還好嗎?身邊侍從全部換成了老佛爺的人,誰來向他噓寒問暖?他是否就站在這堵高牆之後,和我一樣,對著明月發出無奈的輕歎?碧海青天夜夜心,怎樣才能逃離老佛爺的魔爪呢?據說有時候,有可憐他倆的太監宮女會偷偷摸摸地帶他倆在某個陰暗的角落短暫會面。怕是還沒相擁,熱淚就已奪眶而出了吧;事先准備好的千言萬語,早已化作兩行清淚了吧。一聲聲,一更更,時間很快流逝,還沒說上幾句話就要和對方告別了吧。什麼國事,維新,你已把它們拋到腦後了吧,
奈何生在帝王家!在珍妃生活時代的二百多年前,有一個人也曾發出過這樣的感慨,他是崇祯皇帝。但作為一個男人,還沒有走到山窮水盡走頭無路的時候,決不會發出如此絕望的呼喊。人總是那樣貪婪權力和榮華富貴,除非是山林中的隱士有著另一種生存法則。先後生活在紫禁城裡的兩個家族的二十四位“瞌睡龍”中的絕大部分人,對紫禁城裡的帝王生活還是相當滿意,並實現了自己宏偉的人生目標——無所不能,嬌奢極欲,一手炮制了很多荒誕離奇的故事:正統帝親征蒙古,卻被敵人活生生俘虜;成化帝愛上一個比他大十七歲且惡貫滿盈的萬妃不能自拔;正德帝連皇帝都做膩了,封自己為“太師兼大將軍”,以打仗為名在江南尋歡作樂;嘉靖帝長期毆打宮女導致人怨,險些被宮女們勒死;萬歷帝三十年裡不上朝,連宰相都不曉得皇帝到底長啥樣.....他們是真正意義上的瞌睡龍。而有的人卻很慘,雖是龍子,處境卻還不如平民家的孩子。如弘治帝,一生下來為逃避萬妃毒害而被隱匿起來,直到六歲才見到父皇第一面;泰昌帝做了二十年皇太子,剛登基一個月便溘然長逝。很奇怪明朝為什麼昏君往往可以當道好幾十年,而稍有頭腦的人卻總是早早地撒手西去。
清代皇帝的素質和才干遠在明代的之上,骨子裡透出一股昂然的精神,宣誓著並不是只有漢人才能統治中國,滿人干的也不差。如果說朱棣把國都從南京搬到北京是一次轟動全國的大搬遷,那麼雍正皇帝胤禛把就寢處從乾清宮搬到了養心殿,則是一次轟動紫禁城的小搬遷。從此,清代皇帝便在此處批閱奏章,接見官員,養心殿成了中國最高的權力中心。就寢處和辦公處合二為一,原是為了給皇帝處理政事提供地理方便,防止怠政,把至高無上的君權緊緊握在自己手裡。別說雍正狠毒,兄弟就是對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和李世民趙光義相比,他已經很仁慈了。在康熙末年儲位之爭的漩渦中跌摸滾爬,深知君權的來之不易和重要性。但他怎麼也想不到,後來竟有一個“慈禧太後”在這裡垂下珠簾,正襟危坐前前後後達四十多年,操縱著身前木偶般的年幼小皇帝,帶著中國一步步走向懸崖。我在長長的甬道裡走著,在養心殿大門處拐個彎,首先映入眼簾的竟是慈禧的畫像,原來這裡正在舉行她的“垂簾聽政”展。不看也罷,權術高明不一定能治理好國家,保住了自己的權杖不一定能保住帝國的明天,還是把這些丟人的東西統統卷鋪蓋扔進庫房裡算了。但又轉念一想,任何事物都免不了由盛轉衰,慈禧已然成為中國近代史上的罪人,如果換另外一個人坐上她的位置處理當時的局面,說不定還沒她干得好呢。
在游覽故宮的游客中,尤其在旅游團裡,老年人占了很大比例,這可能要歸功於曾經大紅大紫的清宮戲。走在紅牆裡,每個人的腦海裡都會浮現出康熙的機敏,雍正的鐵腕,乾隆的風流…..他們是從不登上舞台的明星,是無形中的金字招牌,吸引著人們一批一批地湧來。稍顯遺憾的是,曾專供小燕子飛檐走壁的漱芳齋尚未開放,故宮負責人說,別急,將來故宮可開放百分之八十的面積;而故宮中最大的建築太和殿正在風風火火地施工,故宮負責人說,好呀,故宮幾百年才大修一次,被你碰到是你運氣好,可以仔細研究一下古建築是怎麼修的。話雖如此,但遺憾終究是遺憾。拐進一組稍冷僻的建築,武英殿,這才想起曾經主宰故宮的主人不只二十四位,還有一位非常特殊的人——“闖王”李自成。1644年三月十九日,他率領大順農民軍攻克北京。但是好景不長,戰敗於吳三桂和多爾衮的手下,四月三十日便匆匆逃離了北京,向西潰敗。但臨走之前他還不忘稱帝,把自己的屁股放在武英殿的龍椅上熱一下。讓人聯想起袁世凱,不顧舉國上下的聲討怒罵,硬是要過一把皇帝瘾,過了幾十天,同樣以悲劇收場。紫禁城哦,你既是世界上最雍容華貴的莊園,又是一道布滿荊棘的陷阱。坐穩了這座紫禁城,就等於坐穩了這座江山,反之,則身敗名裂,黯然收場。
不知不覺中已在故宮裡走了大半天。16點30分,故宮清場的廣播聲響徹宮殿的每個角落。或許,我的故宮之旅還沒有真正開始便已經宣告終結。故宮大門很快就要關閉,明天再次打開的時候,將會迎來另一批新的游客。趕往神武門的路上,我看到長長的甬道裡還有很多人,當他們散盡的時候,我也只能選擇離開這座老城。一輛警車向午門方向急駛而去,不知所為何事。
夕陽西沉,暮色四合。打著盹的瞌睡龍終於一個不小心,沉睡下去。夜色中的紫禁城上空,隱約飄蕩著它那沉悶的鼻息聲。
(風花雪月成往事)
(閣中帝子今何在)
(舊時王謝堂前燕)
(角樓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