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也好——海坨重游記
前記
這是喜兒和我12月20、21日兩天,穿越海坨的紀錄,這篇游記斷斷續續寫了好多天,現在終於完成了。我每次總是先在紙上寫好稿子,然後再敲到電腦裡,很慢很麻煩,但也只能這樣,因為我的思緒與我打字的手指不能同步。東西寫成這樣,不知道還能不能算作游記,盡管如此,這一篇與我7月裡那一篇海坨游記又是殊為不同的。攻略我還不夠資格寫,單純的行程記述於我又是索然的,聊敘一點精神歷程,冀與同志者共鳴之。
這是一個明媚的冬日早上,說它明媚是因為,陽光是燦爛的,天空是湛藍的,更主要的是我們的心情是晴朗的。喜兒和我站在群山簇擁的山腳下,無限向往地仰望著戴雪的海坨頂峰。經過一周的准備,懷著一點點對天氣的擔憂,對路線的忐忑,我們終於踏上了征程。當到達穿越的起點——西大莊科村時,我們才發現那些擔心都是多余的,上蒼仿佛也在眷顧我們兩個愛山的游子,將冬日裡所能有的最好的天氣毫不吝惜地賜予了我們。
本來我們早就計劃著在冬天裡出來一次,所以一直關注著網上的各項活動,可是眼見一項又一項計劃無果而終,我們只得決定獨自上路。沒有了大隊人馬的喧囂與嘈雜,代之的是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我們體會著好友同行,志同道合的輕松和愉悅。這次之所以選擇從西大莊科上山,是因為上次我是從啤酒溪上山,西大莊科下山的,這次反過來走一下,多少會有一些新意。
10:00,進山了,我們在山谷中穿行,地上的積雪經過長時間的沉降,已不再蓬松柔軟,踩上去發出咔吱咔吱的聲音,一腳踏下去,雪如沙般松散成一片,甚至難以印出一個腳印。雖然大部分的地面都已被雪覆蓋,但循著前人的足跡,我們還是比較容易的前進著。夏日裡那些與人齊高,遮擋視線的灌木叢,如今只剩下枯枝干籐,一片昏黃。只有那些堅韌不拔的松樹,還露出些綠色,但也是一身灰塵,盡顯老態。自然界的規律現身說法地告訴我們,沒有什麼能一成不變,永葆青春,也沒有什麼是不可戰勝的,適應、妥協也許才是生存之道。正如冬肆意摧殘夏的茂盛,卻也終會被春的暖意所消融。四季是個輪回,生命亦何嘗不是呢?
一路上,始終令我們感動的就是那湛藍湛藍的天空,通體一色,甚至沒有一片雲。該怎麼形容它的藍呢?或許說怎麼形容都不過分,正所謂“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記得小時候,畫水彩畫的時候,我最愛用孔雀藍去渲染天空的顏色,因為那時我想象中天空應該有的顏色——純潔、透徹、一塵不染。此刻的天空仿佛就是我童年水彩畫中的顏色,我原以為那只是夢中才會有的呢!曾看過喜兒在西藏拍的照片,對照片中天空的藍艷羨不已,想來與我們此時所見之天空亦難分伯仲。可憐我們兩頭禿驢,仰天長歎,卻不知如何抒發內心的感慨,只是一邊狂按相機快門,一邊像祥林嫂一樣絮叨著:“太藍了,太藍了……”
轉出山谷,開始上升,真陡啊!不禁讓我想起了李白的詩,“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頗有些“畏途巉巖不可攀”的顧慮,但一想到“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的萬丈豪情,便又有如“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足下生風,渾身是勁。意識作用於物質,會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可終究意識要決定於物質。正如我的雄心壯志、堅強意志,到底敵不過疲憊的雙腿,讓我又一次看到人的渺小與懦弱。不過無論如何,作為有思想有意識的高級動物——人,我竭力用我的意志抗拒著我的身體,稍事休息,便又繼續向上攀登。盡管我會停留,卻不會退縮。向前,向前,一直向前,直到終點,我想這是包括我在內的每個人的目標。執著——這是我們的優點,抑或缺點?為了追求二分之一成功的希望,而承擔二分之一失敗的風險;或是為了逃避二分之一失敗的風險,而放棄二分之一成功的希望,你會選擇哪一個呢?經濟學的博弈論中有個著名的囚徒困境,推而廣之,我們是不是也可定義一個登山者困境呢?哈哈,扯遠了。像海坨這樣的山,對一般人而言,都是不存在什麼困境的,我們必須登頂。
我自知自己不是那種體能出眾,素質超群的猛驢,因此也從不敢在這方面炫耀自己,只要能完成登山這一過程,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我曾一再說過,登山不是目的,體會生命才是真谛。我很信服唐師曾的一句話,“我無法控制生命的長度,但讀書和走路可以體驗生命的深度和厚度。”不管怎麼說,沒有一定的體能支持,是什麼都難以完成的。在這裡我要感謝我的游伴喜兒(其實我們之間是不必言謝的),他可是頭純粹的猛驢,以我的速度根本跟不上他,但我們始終走在一起,沒有拉開過距離。我們是在歡笑中完成登山的,這個過程也許更有意義。或許我們真的應該思考一下怎樣去登山?和怎樣的同伴去登山?
爬完那段近60度角的陡坡,又穿過一段山脊,15:30,我們終於登上了小海坨的頂峰,原先立著的那幾根大柱子已經倒下,一根新的柱子又立在了上面,頗有些前僕後繼,大旗不倒的氣魄。由於時間的原因,我們放棄了登頂大海坨的想法,直接向啤酒溪方向下撤,准備在下面找一塊相對平坦背風的地方扎營。16:30,帳篷已經扎起來了,打下地釘,拉好防風繩,將行囊一股腦扔進了帳篷。山上的風明顯要大一些,大概有五六級吧,但我們很知足,因為在山上這已算是難得的好天氣了。忽然,喜兒一指西邊的天空,喊道:“看,落日!”循聲望去,可不是,於是也忙喊道:“快,拿相機!”可是紅彤彤的太陽卻好像在戲弄我們,當我們拿出相機時,它的半個臉已陷到了地平線以下;再當我們端起相機,對焦測光,准備按下快門時,西方的天空已只剩一片金黃。我從未如此真切地感到時間的匆匆,整個過程也就一分鐘。難道真的是“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幾許遺憾,幾許感慨,這又足以引起我一陣人生傷感的感悟,算了吧,還是不要讓太多悲觀的情緒感染了我們年輕的心靈。
白天的時候,我曾由衷贊美過天的藍色,現在又要歌頌它的五彩缤紛了。東西兩邊的天空顯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景象,可謂交相輝映、異彩紛呈。西邊的天空被落日的余輝染成一片柔和的金黃自不必說;更為奇妙的是東邊的天空平行於地平線呈現出一條粗而長的彩帶,就像彩虹一般。它的顏色也許不如彩虹那樣豐富,可那寬寬的線條卻比彩虹更為真切。由上而下,灰、淡黃、淺粉、粉、紫、靛藍,最後化為淺藍匯於山際。其實那條條色帶是彼此相融,難分你我的,揉雜在一起,成為幻彩,頗有些潑墨寫意的味道。
沉溺於自然美輪美奂的絕妙景色中,我真希望時間能夠凝固,生命能夠稍住,但是無情的暮色終於一點一點的沉積下來,將五彩的童話世界湮沒在它渾厚的懷抱中。我有點不忍再看下去,因為我的視線快要模糊了。這樣的坦然、縱情簡直是令人難堪的。慣於生活在面具和虛偽下的我們,一旦赤裸裸的面對無比真實的自然,心中的感慨不由自主地就如波濤般洶湧澎湃起來了。此情此景,我們能做什麼呢?用盡全身力氣發出如狼一般的長嘯吧,雖然這聲音並不能劃破長空,響徹山谷,可它卻宣告了我們渺小的存在,宣告了我們是這山的主人,是我們自己的主人。
鑽進帳篷,就仿佛投身於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溫馨小窩。埋鍋造飯,先解決口腹之需。一杯小酒,幾口熱湯,面包火腿,人間的佳肴不過如此。酒足飯飽後,喜兒和我躺在溫暖的睡袋中,除去白天的一身疲憊,在感知的世界裡傾心交談著,從大到小,從深至淺,由此及彼,凡所應有,無所不有,打開心扉,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美麗的世界。不必在乎我們都談了些什麼,單是這個真誠坦率的過程,已是生命中殊為難得的經歷了。
才晚上8點鐘,正應是每個家庭中最熱鬧的一個時間,可對於山上的喜兒和我而言,卻已昏昏欲睡,可我終究敵擋不住誘惑,不忍在睡夢中虛度良辰美景。輕輕地將帳門拉開,一股寒意頓時襲來,我的頭腦亦隨之清醒。探頭出去,我目瞪口呆,這是真實的麼?難道真的是童話的世界麼?相對於白日裡藍天的清澈通透,此時的天宇則是深邃浩瀚,滿天繁星,如明燈盞盞,掛遍天際。我趕忙叫起喜兒,同賞這人間天堂的絕妙勝境。關於夜,關於星星,人們已經發出過太多的溢美之辭,根本不需我再堆砌更多的辭藻。其實美就在我們心中,因為純粹,因為簡單,美才顯得真實自然,又因為有了這樣的美,我們的心才更容易被感動。
仰著頭,由蒼穹的中央,轉換視線,將目光投向天之盡頭,天地一色,不!確切地說,是天山一色,渾然一體。更妙的是,與天上的繁星遙相呼應,遠處村落(西大莊科村)裡萬家燈火,桔光點點,仿佛在訴說著一個個溫馨的家的故事。我強烈地感到一種時空的錯位,宿在2200余米的海坨山頂上,喜兒和我是這山今晚唯一的客人,可就在我們享受遠離喧囂的孤獨與落寞時,忽見一個小小的村落就這麼不期而遇地展現在我們眼前,一下就將我們與現實的距離拉近了。天上的星星頑皮地眨著眼睛,笑對我們兩個尋找流浪感覺的寂寞旅客;遠遠的燈火閃爍著跳躍的光輝,呼喚著我們早些歸家。歸去來,何去何從?遠離還是回歸?沒有確定的答案,只能一任心的方向,走在人生的邊上。
忽然想起一句廣告詞,叫做“思想有多遠,我們就能走多遠”,頗似大躍進時“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口號。歷史已經證明了那句口號的錯誤,而現今的人們卻依舊延伸了那唯心的思想內涵。就如同現在的我們,本以為自己躺在群山的懷抱中,卻不想只稍稍放眼望去,熟悉的人類蹤跡就在眼前。我們為思想插上了翱翔的翅膀,身體卻如孫悟空無論如何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掌心。站在思想與現實的交匯點上,感受文明與荒蠻的結合,我知道這才是人生。用腳去行走,用心去感受,用眼去觀察,既不固步自封,又不好高鹜遠。人生如同一次發現之旅,循著它的軌跡探尋下去,其實很美。
感受了星夜的魅力,我卻是已連打幾個寒戰,趕忙將頭縮回帳篷。合上眼,關閉了視覺系統,聽覺的敏感一下就被觸動了,除了風聲還是風聲。刮過松林,它是嘩嘩,嘩嘩,像幽暗的小溪一般;掠過草甸,它是呼啦,呼啦,發出愈來愈近的壓迫之聲;打在帳篷上,它已是咔吱,咔吱,如同一位不受歡迎的客人敲擊著我們的帳門,我們的身體真切地感受到它那雙大手抽打帳篷時的力量。然而我們已顧不得那許多,只是將睡袋裹得更緊些,帶著疲倦,帶著點對風的恐懼,墜入夢境。
不知過了多久,仍舊是呼呼的風聲驚醒了我的好夢,揉揉惺忪的睡眼,看看表才知道已經早晨6:00了。夜色仍未褪去,一彎如鉤新月掛在了南面的天空上,說是一彎,可仿佛又似一輪,或許是因為天空太晴朗,即便是月之陰暗面,也隱隱地映上了一片暗光,使你既能感受到圓月的存在,又知其實只應有那道彎眉才是可見。天色漸漸亮起來,霞光自東方的天空升起,只可惜,遠山之巅有些霧氣,日出是看不成了,然而正是那點點薄霧,平添了些太虛幻境的神秘感。
白日與黑夜的交替,最能體現出時間的匆匆無情,聯想起昨天與落日的失之交臂,今晨白晝揭去夜的面紗的速度之快,也就不使人覺得有何詫異。早餐,拔營,我們要向這露天的免費旅店告別了。臨別前,就讓我們再看一眼這美麗的高山草甸吧。記得夏天來的時候,漫山的草甸青翠欲滴,金蓮花開,嬌黃爛漫。冬天的草甸已褪去了遍身綠裝,換上了一身麻黃色的衣衫,宛如一張寬寬的絨毯,靜靜地鋪陳在海坨山頂上。顏色雖改,但美麗的草甸其質不變。野草扎根土中,宿嚴冬,浴寒風,卻從未曾腐朽,它們在等待,耐心地等待,只要春風一吹來,就立刻會舒展腰身,一吐新綠。這片可人的草甸呦,本無什麼過人之處,但就僅憑它四季不變的執著存在,就永遠是一道不可錯失的美麗風景。
走了,我們開始下山了。按照計劃,我們應向啤酒溪方向下撤,況且上次我又是從啤酒溪方向上山的,因此下山時也就沒太在意研究路線,沿著前人踩出的腳印就走下去了。然而走出一段後,我們發現腳印不見了,而山的一面是峭壁,另一面則是堆著厚厚積雪的陡坡。前進還是後退?我們猶豫了。因為不想走回頭路,因為確信下山的方向(東南)沒有錯,因為一份不值得提倡的自信,我們毅然決定沿雪坡下山。盡管這已肯定不是往啤酒溪的傳統下撤路線,並且不知前路如何,但我們相信沿這個方向一定能走出去。當時我做出的最壞的打算是在山上再多住一天。沿坡而下,真的很陡,且沒有路,我們打著滑梯,幾乎是連滾帶爬的一路下去。估摸著下降了約有二三百米,卻依然未見可以接軌的路,我們開始反思當初的決定是否是錯誤的。然而再返回幾乎已不可能,因為路太難走了。頓生苦海無涯,回頭卻不是岸的感歎。於是橫了一條心,堅決下撤。到了一處相對平緩的地方,我提出休整一下,卸下行囊,喝點水,整理一下衣物,我才發覺自己的手套丟了一只,卻也只能當作這就是代價。這時,喜兒忽然發現左方有人丟下的空曠泉水瓶子,他朝瓶子走過去,竟然有路,而且是很正式的路。那一刻我們的喜悅與興奮真是難以言表。再往前走,喜兒認出了這就是松山景區,因為他當年曾經來過。事後,我核對地圖,才知道我們走的路實際就是從小海坨下松山景區的路,不過這條路也實在不太好走。我一直以為我們是在向東南方向前進,可實際前進中卻偏南了。如果要下啤酒溪的話,則應是先向東,轉了彎再向東南。
找到了路,腳步也旋即感到先所未有的輕松,由此可見,世事如棋,人生難料;峰回路轉,起伏跌宕,其實都只不過是在轉瞬之間。本來就是下山,加之路寬道平,用隨風而去來形容我們下降的過程恐怕也並不為過。景區就是景區,景色真的不錯。松山應算那種比較冷僻的景點,據說以前還有公交車通往景區,現在已經取消了,個中原因是不言自明的。因為冷僻,這裡便更多一些自然的風貌,人為的污染就少一些。現在正是冬季封山期,所以整個松山景區裡就只有喜兒和我兩個人。這裡的植物帶明顯要更豐富一些,冰瀑、凍溪亦不時可見。由於天氣不是很冷,幾處溪水已經解凍,潺潺而流,溪底的鵝卵石,圓潤細膩,五彩斑斓。撩起一點溪水,輕輕拍在臉上,冰冰的,爽爽的。徜徉於唯美的山光水色中,我們不時駐足,流連忘返。偶爾抬頭與太陽稍一對視,眩目的光華就要將我們融化在這大山中了。我只盼著這路長些再長些,時間走得慢些再慢些,好讓我們多多地享受這上天的恩賜。
想來,如果沒有下山時的擇路不善,我們也不會誤打誤撞地闖進松山景區;沒有雪坡急降,前途未卜時的無助,也不會有柳暗花明的豁然開朗,正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老莊早已為我們闡明了福禍相倚的辯證關系,而我們則在現實中實踐了道家的活的靈魂。唐師曾說“沒有冒險的生活不會有生氣,危險和恐懼就是人生的一大享受。”“人生的樂趣就在定與不定之間。”不錯的,我們習慣於在已知的世界中循規蹈矩,亦步亦趨,面對任何一點外界的變化都恐避之不及,而全無人類祖先茹毛飲血,戰天斗地的大無畏精神。社會進步了,人類文明了,我們將自己關在了自己築好的城堡裡,悉心保護,如同長著獠牙的野豬被囚在牢籠中,終於被馴服成白胖臃腫的家豬。獸性應當是野獸的屬性,與人類的文明是背道而馳的,然而,獸性又是在殘酷的自然環境中生存的通行證,在我們的文明社會裡不需要這個東西,可一旦脫離了人類為自己建立的秩序,當人與獸面對同樣生存環境時,誰會是物競天擇的勝者呢?因此,我是多麼希望能夠擁有一點野獸的品性,打破人類為自己構築的藩籬,探尋一個不可預知的世界,又“豈因福禍避趨之”?或許,有人會說這是少年意氣,有人會說這是不知深淺。其實不是的,我並不欲“上九天攬月”,亦無意“下五洋捉鱉”,唯願傾盡綿薄之力,在力之所及的范圍內,沖擊生命的極限。
冒險,為的是發現,但實際冒險背後是一個沒有答案的黑洞,如果我們有幸在洞裡找到的答案是發現,那麼冒險就是成功的,成功的結果就是快樂。由此得出的結論是,我們的海坨之行是幸運而快樂的。盡管我們還沒有從陶醉中完全清醒過來,盡管捨不得與這相處兩日的大山作別,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回望一眼走過的路,灑下一串留戀。我們向海坨道一聲:“珍重,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