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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米, 竹子, 與蘇東坡

     編輯:重慶游記

大米,竹子,與蘇東坡

一,大米

在我的老家四川,米就是米,沒有什麼大米一說。米和飯倒是相通的,吃飯就是吃米飯,除了困難地區和困難年月。困難地區常吃紅苕飯或南瓜飯,那是將紅苕或南瓜與米飯一起蒸煮,以減少米的用量。現在的紅苕飯或南瓜飯都是好東西,既營養又減肥。可是當年油水本來就少,這種飯吃多了不但面有菜色,老年人還排洩不暢。到了困難年月,有這種飯吃已經很不錯,真正的紅苕和南瓜也成了定量供應,許多代食品已經上了千家萬戶的飯桌,什麼土茯苓,小球藻之類,不一而足。所謂土茯苓,是一種介於中藥茯苓與樹根之間的植物莖塊,也許可直稱為樹根;小球藻呢,則在前兩天的太湖污染中,很是風光了一把。

這麼寫,又有點兒講古的味道了,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人,已經覺得那是很遙遠的事了。不叫大米,有時候我們叫白米。這可不是相對如今的健康食品黑米,五色米而言。白米的意思是顏色,應該不黑不灰,少雜質。沒有石子礫兒,沙子,土灰,糠殼,稗子等等。但大家都知道,名稱只是泛指。要想你的米白,還是要把米買回家後自己洗才白得起來。洗米又叫淘米,那時煮飯,淘米可是一大藝術,既要把米洗干淨,去掉硌牙的以上種種,還要盡量保持營養。淘米水的營養,是城鄉公認的。別的城市不知道,六十年代的重慶市,常有四鄉八縣的農民進城收購淘米水回去喂豬。那淘米水又稱為潲水。所以,那時候的豬肉少是少,可真是可以放心吃,不會有什麼藍色肉,化學豬之類弄得你咬一口心一緊。

事實上,我們那時在重慶吃的米真正是叫中米。這裡的中,是指長度,中等長度,相對於長米而言。但我卻更相信是指質量,中等質量,因為也有叫上等苗米的。當年買米,不是象現在去超市拎一包就走。當年買米,要去糧站,也就是糧店或米店。店裡堆滿了印有中米二字的陳舊麻包,還有許多大斗一樣的東西。你呈上糧本,交了錢,店家在你的糧本查證你家的定量,寫好斤數,填上年月日,再蓋上印章。把糧本還給你,然後給你一支簽,上有號碼。如是2號,那就是叫你到2號斗去等你的米。須臾,有人喊,接起接起,你就得趕快把准備好的米袋口子套在大斗下面的洩口上。只聽嘩的一聲,斗板抽起,你家的一月之糧傾巢而出,裝進你的米袋子裡。這米的顏色,談不上白,還有一股陳陳的味道。煮飯之前,一定要好好的洗,去掉裡面的泥沙石子等等。上面說過,洗米又叫淘米,工具是一只竹子編的簸箕。把米放進簸箕,半浸在水盆或缸缽裡。晃動幾下,裡面輕的糠殼稗子等就浮在水上,重的泥沙就沉了下去。上面的東西好去掉,下面的泥沙怎麼除去呢?這就須要你搖動簸箕,讓水裡的東西運動。泥沙質量重,跑得快,待你突然停住搖動時,它們還停不下,繼續前進,就從簸箕口掉進水裡去了。這種方法,與淘金差不多。我在長江邊上挖沙石時看見有淘金者,用的就是此種技法。中國人到美國澳洲淘金,技術娴熟,可能跟從小淘米大有關系。可是我當年年令實在小了一點兒,無法以此技某生。就是那洗米的簸箕,我也從來沒有掌握過,手太小,握不住。

米要如此的洗,可見質量不太高。實際上,中就是下,是最低等級的米,供尋常市民食用的。沒有人叫自己的米下米或短米,我也沒有見過打上下米兩字的麻包。取米名中米,是個取法乎上,僅得其中的意思。米名中,實為下。如果真是叫下等米下米,官家的面子須不好看,眾人的面子也過不去。試想誰願意去買下等東西吃啊?叫個中米,阿Q一下,兩邊都能接受。糧店裡倒有特等米,雪白雪白,據說是給高干吃的。還有上米,據說是賣給賓館的,要開會才吃得上。剛上學的小學生,當然無會可開,只能望上米興歎。在幼小的買米生涯中,只有一次碰上了好事,那天,米斗旁邊一麻袋一麻袋的中米不見了,麻袋變成了新的,上面中國糧油食品公司川糧的字樣也不見了,換成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糧油食品進出口公司。傾出來的米,又白又圓又完整,看著就令人喜歡,把手插進米裡去,涼涼的,每一顆米粒與皮膚的接觸都令人感到干淨滑嫩,舒服得很。買米的人問糧站的人說,這回的米怎麼這麼好,又白又大還沒有稗子。糧站的人悄悄地說,這是越南退回來的出口米,不合格。於是眾人啧啧驚歎,這麼好的米還不合格。

一般來說,買米這樣的技術性較強的活路是輪不到我去做的,家裡怕我扎不緊口袋,或弄漏了袋子,那一家大小的口糧就成了問題。加上五口之家的米也很重,我也拿不動。但待得父親下了鄉,母親下放農場,家裡只有一個初中生和兩個小學生的時候,這買煤買米倒垃圾的工作就得我們自己承擔了。一般是姐姐買米,我買煤倒垃圾,幼小的妹妹在後面跟著。現在想起,應該是很有生活氣息的場面。有時候,姐姐也去下鄉,我和妹妹只好自己買米。拿不動,要兩個人抬,一段巷子,我們要歇幾口氣。

知道大米與籼米的區別,還是在上海。上海的好大米已經很不錯了,但姨父還認為不行,他說天津的小站稻才是中國最好的大米。為什麼呢?一是產量少,就那地方出產,二是貢米,那是給皇上吃的,錯不了。他的理論是,緯度越高,大米越好吃。天津的緯度高於上海,四川,所以大米就比南方的大米好吃。這個理論,我當時不以為然,現在則越來越贊同。東北大米中,早年吉林的延吉大米獨領風騷,因為鮮族人也愛種大米。黑龍江的五常大米也很有名,哈爾濱的大街小巷常有二道販子推了車來換。所謂換就是他用五常大米換你的糧票,然後再把糧票賣到別的地方去。一般是林區,那裡有不少盲流,盲目流動人口,相當於今天的農民工。他們沒有戶口,在林區抬木頭。林區工資稍高,可以高價買糧票。去年在北京,商場裡促銷東北七台河大米,兩塊錢一斤,想起姨父的理論,趕緊買回公寓煮食品嘗。可惜我沒商君那樣的高瞻遠矚,帶一只電飯鍋,只好把米淘淨後加上水放進微波爐裡煮。微波爐煮出來的飯倒也不錯,很象當年重慶單位食堂裡買的罐罐飯。但姨父的理論卻無法證實。目前全國各地都有優質米,特色米,從東北邊疆的富錦米到西北邊垂新疆農四師的有機米,從兩湖熟天下足的洞庭米,到有諸葛余香的岳池黃龍貢米。在美國,除了美國本地產的優良米之外,中國,台灣,泰國,日本,南朝鮮,越南,馬來亞,印尼,斯裡蘭卡,印度,巴基斯坦的米都可以在商場裡見到,也有南歐和南美的米,中東人的鋪子裡還有西亞和北非出產的米,主要是從敘利亞和黎巴嫩來的。品味米飯時,可把托爾斯泰翁的名言:幸福的家庭全都一樣,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套過來,再顛倒:好吃的大米各有不同,難吃的大米全都一樣。這難吃的大米就是南亞出產的米,印度巴基斯坦米。從這一點看來,我姨父的理論似乎又得到了證實,緯度低的米就是不行。附帶說一句,那重慶食堂裡的罐罐飯並不是什麼特色餐飲。那是困難年月因為實際情況發展出來的智慧型措施。當年人多米少,每人每天有定量。米飯無法衡量精確,因為有硬有軟,沒人願意吃軟飯。食堂裡的工人也有偏向,有的人給的多,有的人給的少,全憑他的好惡。沒辦法,米罐應時而生,直接把米量好了放進小罐裡蒸,有二兩,有三兩,大人的定量是24斤,小孩是十四斤。一般是大人三兩,小孩二兩。

這麼寫下去,大家一定會覺得我們姐弟三人長得又黃又瘦。其實不然,我們都還長得不錯。這是因為父母寧願自己少吃甚或不吃,也要把我們養好。那段時間,雖然社會上,街道中,院子裡歧視不斷,咒罵連天,我更是失學當社會青年。但回憶中,當年刻骨恐懼的印象都逐漸淡去,只有父母的關愛,姐妹的嘻鬧還是那麼鮮活,那麼親近。就是令我視為畏途的那一段巷子,當年有我九位同班同學,如今都不知去向。2001年回去一看,滿目衰敗,正等待拆遷。現在想起,有兩位同學家裡,住的是那種當年的民居,高牆,高門坎,大大的天井,還有那種雕花木窗和木門,連牆磚上都有花。只是年辰久了,沒有維修,樓梯走起來吱吱作響,有點兒嚇人。有一年那大屋裡有人去世,竟看見街道上的極積分子劉老伯和另外幾人披了道袍在作法。不解,把所見告訴父親。父親笑笑說,那是他的職業嘛。可道士怎能當積極分子呢?我還是不解。父親稍微提高了聲調說,道士和積極分子都要買米吃飯。

那些房子,如果不拆,現在可以賣票展覽了。明清古建築。可是當年,住在裡面的同學卻羨慕我們的銀行宿捨,四層高樓。可是他們不知道,我每次挑煤買米回來,最怕的就是那四層樓,力氣已經用完了不說,梯高人小,挑擔上去真是一大挑戰,前頭高了,後面的羅筐會翻倒,低了又挑不上那一階樓梯,時間一長,腳還會抖,顫抖。原來挑戰一詞是從這裡而來,不是挑戰,而是挑起來腿發顫。

於是,在當年挑煤買米的石板路上走上一趟,再爬上那四層樓梯,竟好象自己又背上了書包,拎上了米袋,挑上了蜂窩煤

二,竹子

挑蜂窩煤的扁擔有兩種,一種是木頭做的,另一種是竹子做的。竹子做的又分兩種,一種是整根竹子做的,圓筒形;另一種則是把大竹子劈開做的,扁形,一根大竹可以做許多根這樣的竹扁擔。圓筒形的扁擔,又稱為棒棒。八九十年代的山城棒棒軍,便得名於此。但重慶人用得最多的,應該還是大竹片子做的竹扁擔。這竹扁擔便宜,韌性也好,挑上百十斤的擔子,閃悠悠的,又好看又省力。

當然,這閃悠悠的的扁擔只是歌裡唱唱而已。現實生活中的扁擔,會壓得你抬不起頭,直不起腰,到後來連步子都邁不動。用扁擔挑擔子,那可是硬道理。我們現在常聽領導干部講,我們身上的擔子重啊,你就會知道,他身上的擔子不太重。一個人肩挑重擔時,要調勻呼吸,節制步伐,根本不會再亂說話。一個人很可能一下子挑得起一二百斤,但如果走不上三五步就要撂倒歇腳,那跟一斤也挑不起沒有區別。須知,遠路無輕載,生活中的挑擔,不是舉重比賽,挺起來就算數,生活中的挑擔,路曼曼其修遠兮,有上坡有下坡,有天晴有落雨,就象重慶街道的那些坡坡坎坎,你得上上下下去求索。

四川的好木頭是楠木,又高又壯,那是給皇帝修龍庭,百姓做棺材用的。好的竹子也叫楠竹,又粗又直,常用來做建築用的腳手架。搭腳手架的工人,稱之為竹篾匠。這行手藝,如今城市裡已不多,腳手架也改用鐵架了。但當年竹篾匠的手藝,還是讓我無法忘記。他們用普通的大竹子搭成高高的腳手架,捆綁架子的材料也是來自竹子,就是竹子的表皮,竹篾。竹篾的抗拉性極強,只要不折斷,比鐵絲還好。拆遷的時候更是方便,只要用砍刀把竹蔑砍斷即可。如此容易的拆遷,一定讓現今中國的大大小小拆遷隊羨慕不已。

當年的重慶,出行不易,也沒有人家有錢有閒搞什麼旅游,更沒有那個心情。所以近在眼前的邛南竹海,金佛山竹林也沒多少人知道。不過要看竹子,真用不著走那麼遠去,四川到處都有竹子。就是我們小朋友們常去玩的人民公園,也有小小的竹林。仲夏夜之熱,睡不著覺,九,十點鐘還在公園裡藏貓貓,抓強盜。沖進一片竹林,強盜沒抓著,卻看見自己的老師與一位男士在接吻。看見了也就算了,還要扔石子兒,認為那是資產階級。扔了石子兒也就算了,還要到處宣講。這下可觸怒了老師,那一期的成績得了個兩分。這個兩分是我這輩子唯一的兩分。母親去找老師迅問,老師竟哭了起來,弄得母親不明就裡,反而還要安慰她。其實老師也不過是剛出師專的十八九歲大女孩,平常對我們很好的。沒辦法,那年我不到十歲。

十歲可真是不得了的好年令。長一根竹子,十年足夠了。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現在我們知道,十年樹木不大可能的,十年樹竹大概可以。一根好竹子,總要七八年才長得成。中國人,家裡一定不會沒有竹子做的東西。從燒香的竹簽到涼爽的竹床,從淘米的簸箕到居家的竹樓,竹子真的一身都是寶。家裡的竹制品,我常把玩的有三件,一是一把鋸弓,楠竹做的。弓很寬,我開始還拿不住。花一角錢,可以到巷子口外買一條起了齒的鋼絲,用來鋸木槍,鋸關刀,有用得很。二是一把竹尺,不知是什麼竹子,發紫檀色,就當它是紫竹吧。上面鑲有亮亮的小銅釘,是為刻度。這把竹尺,也是家裡的家法,是大人為我們做筍子炒肉的家什。這個筍子炒肉與醉翁的筍枝炒肉,梅葉的楠竹條子炒肉應該是一個味道。三是一對竹筆筒,很普通,我卻驚奇上面的風景人物刻得那樣逼真。一只上面刻有一流飛瀑,旁有山寺,一清癯負荷之人正仰觀水雲山寺,更有一條小路,雲裡霧裡的不知道要彎到那裡去,這說的是李白廬山飛瀑的情形;另一只刻的則是舟楫,一壯年人船頭眺望,極目水天,背後則是一片石壁。不用說,這是蘇東坡赤壁懷古的故事了。這兩幅畫面,構思相輔相成,一幅是山中有水,一幅是水中有山;一幅題詩,一幅賦詞。

三,蘇東坡

這對筆筒,把四川人對李白蘇轼的崇敬之情十分通俗地表現了出來,四川人也十分得意那一份文化。從司馬相如到巴金郭沫若,四川還真為中國貢獻了不少超級文人。其中最著名的當然是李太白和蘇東坡。我為中國文明列的十大超級文人是孔,孟,老,莊,屈原,司馬相如,司馬遷,李,杜,蘇東坡。孔夫子和太史公是我最崇敬的,李太白和蘇東坡是我最喜歡的。

這十大超級文人有兩個出生於四川,兩個與四川有關,算是三分天下有其一,符合三國演義的理念,讓四川人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四川人讀了書,不到外面驢游,還是成不了器。所以歷代以來,四川的才子總要沖破三峽夔門的險阻,宦游天下,才能有所建樹。古代是如此,近代的巴金郭沫若等亦是如此。長江的大水往下這麼一沖,大浪淘沙,李白蘇轼就是那大浪淘出來的真金。

慢著,有人不服說,除了司馬相如是道地成都人外,李白是甘肅成紀人,蘇家是河北趙縣人,都是四川的外來戶,移民,恐怕不能算真正的四川人吧?這話也對也不對。現今的中國,出身地對一個人還有點兒意義,籍貫可真是一點兒意義也沒有。今天的四川人,超過一半是清朝中葉響應國家號召支邊支農,湖廣填四川的移民後裔,純四川的巴人蜀人少之又少。不過當初都是自願性質,還有安置金,相當於三峽移民。

說實在的,三蘇的道德文章如高山仰止,但結尾的落款簽名卻讓我久久不能釋懷。生於四川,長於四川,四川的青山綠水養育了蘇氏家族,就算是移民,也有十幾代了,口口聲聲河北趙人,緣何矯情若是?我斗膽揣測,當時天子姓趙,蘇老泉是在跟官家套近乎。這個論調,不知道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放到自己一向崇敬的大蘇身上,自己心裡也不舒服。寫出來,更是冒天下之大不諱。不知別人寫過沒有,我可是寫到這裡時偶然想起,又要申請專利。

論起來,這也許無虧大節,當時的社會,君權神授,皇帝就是天子。向皇帝表態,就是向官家效忠,與岳飛的精忠報國意思差不多,不過蘇氏是文人,手法要委蜿一些。

說實話,我對三蘇中的老蘇,還真有點兒看法。辨奸論寫得好是好,但撕破了臉,王荊公惱羞成怒,肆無忌憚。以後蘇轼兄弟吃了那麼多苦頭,怕也不是沒有緣由。

為了yunniang這篇命題作文,又翻出林語堂先生的蘇東坡傳來讀。近代研究蘇東坡,喜愛蘇東坡者,林語堂先生堪稱第一。有意思的是,林語堂給蘇東坡的評價是:

蘇東坡是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是悲天憫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畫家,是偉大的書法家,是釀酒的實驗者,是工程師,是假道學的反對派,是瑜伽術的修煉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書,是酒癡,是心腸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詩人,是生性诙諧愛開玩笑的人。

這裡,我最喜歡他對蘇東坡的評價,既不是大官,也不是酒癡,既不是詩人,也不是詞人,而是月下的漫步者。

妙哉。

趕緊想看看林語堂先生的原文,看他這句話用的是英文裡的哪幾個字,因為林語堂先生的原作是用英文寫的,再由張振玉先生翻譯過來。一時找不到,就猜猜看。也許是Awalkerinthemoonlight,或者是Awalkingmanunderthemoon,甚或就是Moonwalker.如果真是Moonwalker,那歌星麥可.傑克遜就侵犯了東坡居士的表述權了。

現今學界裡的蘇學研究如汗牛充棟,就是鞋子城裡的網友,寫起子瞻先生來也是如數家珍,讓我落筆無處。稍一大意,就可能被指為抄襲,象那篇地圖,弄個吃不著羊肉一身膻。況且,有的蘇評,象醉翁的讀蘇,寫得真是好,讀起來有味得很。自己再寫,就不是尋常的班門弄斧,而是在舞弄那把卷了刃的砍柴刀,很不好意思。怎麼辦呢,只好另辟蹊徑,直接寫下自己的感受好了。我的讀蘇感是:東坡居士的詩文,怎麼讀怎麼好。每讀一遍,都有收獲;久後再讀,還是有收獲。這麼說吧,你高興的時候可以讀蘇東坡,你不高興的時候還是可以讀蘇東坡;你得意的時候可以讀蘇東坡,你失意的時候還是可以讀蘇東坡;你人在家裡可以讀蘇東坡,你驢游四海時還是可以讀蘇東坡;你發財的時候可以讀蘇東坡,你身無半文的時候還是可以讀蘇東坡
總之,你就是可以讀蘇東坡。

比之林語堂先生的蘇評,我要加上一點,若將蘇子比美食,那他不單是東坡肉東坡魚,不單是酥和怡為甚酥,他更象是一碟他家鄉的四川泡菜。喜食四川泡菜的人,都知道泡菜的味道別有洞天。生脆鮮香,活潑俏皮,可麻可辣,老少鹹宜。泡菜吃在嘴裡,有一點兒幽默的感覺,那清新爽口的美食,直如林語堂先生所說,是心靈的喜悅。

配泡菜吃的米飯,最好是用東坡米來煮。有東坡魚,東坡肉,一定有東坡米。用東坡自己的話來說:想當然耳!

說實在的,蘇東坡留給我們的,真的是他心靈的喜悅。除了喜悅,蘇作裡更有一股浩然之氣。蘇是大作家,其詩文詞賦著作等身。但我最喜歡讀的,卻是他的三赤壁。就是赤壁賦,後赤壁賦和念奴嬌.赤壁懷古。

這赤壁賦和後赤壁賦可以說是中國最有影響的游記。我們今天在這裡寫游記,這應該是正源。游記寫得好不好,要看你到底記了什麼,看你的發揮。如果光是流水賬似的記載,與攻略相去不遠,可以去寫攻略。所以這旅游裡有攻略一類。但我想蘇東坡是不會去寫攻略的。魚與熊掌不可得兼,寫的細就無法看得大;寫得大就得有意識地忽略某些細節。所謂有所為有所不為。比如讀過朱自清先生寫的巴黎游記,麻麻喋喋一大篇。既不分段落,又沒有重點,紹介是紹介了,但不知道朱先生到底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讀者被那些密密匝匝的漢字敲得一頭昏,完全沒有讀他荷塘月色的感覺。

東坡先生的詩文不同。他絕不以詞害意。韻腳不押就不押,平仄拗句就拗句,但詩詞裡的恢宏氣度,象那首赤壁懷古,讀來回腸蕩氣,絕無半點滯捱。讀蘇詩蘇詞,識者胸中塊壘一掃而空,只願隨詩人遨游太虛,感懷天地,養那一股浩然之氣。

同樣的情況,也可以在李白的詩作中見到。這應該是天才詩人的不拘泥表現。要知道,蘇李都是那種即興詩人,起興吟誦,信手拈來。如果有時間推敲,真正做詩,應該會做得象杜詩那樣工整。

中國有文學造詣的人不少。但象蘇東坡這樣上達天聽的帝師,名滿天下的文人,仍然保持著良善,快樂的本色,還真是不多。他的赤子之心,來源於他的博愛人道。窮,則獨善其身,所以有黃州時代的非凡作品;達,則兼善天下,所以有知杭州時的吏治建樹。所以我說蘇東坡是生於眉州,文於黃州,治於杭州,死於儋州。在家鄉打下基礎,在黃州渙發文采,在杭州大展宏圖,在儋州損害了健康。如果不被流放到海南儋州去,一代心明天地的文豪怎麼會不得長壽呢?就象五六十年代的新疆,北大荒,不知道斫喪了多少中國的文化希望。

這就是蘇東坡之所以為蘇東坡。位高,不失仁人之心;權重,得以造福百姓;文美,並不恃才傲物;運蹇,倒也樂天知命

中國,何時能再有一個蘇東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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