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死了,死在2005年那個炎熱夏天的晚上,他已不年輕,50多歲,平頂頭很胖,勞改釋放份子,自稱皇帝,大家也叫他皇帝。
他[她]們是一群這個自稱為國際大都市裡的弱者,亞市民,每天,他[她]們從各自的家裡出來,一色的老式裡弄老式公房,危棚簡屋,輕車熟路地進入公園,這個繼大世界關門後上海最後的樂土。展露他[她]們有限的文藝細胞,下意識地表達出存在即合理這個道理,他[她]們有道具,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式的湊合的服裝,男的就比較簡單,小胡子,夾著鼻子的那種,帽子,有圖案硬硬的小小的那種,他[她]們不一定是當年新疆建設兵團回來的人,皇帝就不是,他是上海的飛地,安徽白茅嶺勞改農場勞改釋放後的留場人員,[類似的飛地還有南京9424鋼鐵廠安徽銅陵煤礦等],吃了差不多20年的官司,上海已無親人落腳點了,戶口也就回不來了,他還是要回來,回到這個讓他愛讓他恨水門汀柏油路的地方。
很冷的天,他會著一件T-shirt, 上面是毛在1966年8月18日第一次接見紅衛兵時著滌卡軍服,圓臉,戴滌卡軍帽木刻轉印技術圖案。他會拉個場子,圍個園圈,手風琴二胡電子琴,塑料水桶當架子鼓,唱當年小分隊的歌跳當年小分隊的舞,估計,3-40年前的那場革命中超女超男的無聊演出給這個皇帝留下極深刻的印象,如今他也要演,也要唱,盡管人已去樓已空,盡管年事已高,嗓子沙啞,舞姿不敢恭維。他還兼當主持,有串聯詞。盡管有人嗤之以鼻,觀眾還是不少的。他是死在露天舞台上的,腦梗加腦溢,由於他沒房子,也就沒戶口,白天演出,晚上睡浴室,後來還加演夜場,在新建的寶山路綠地演,突然就不行了。
同伴將他送進醫院沒多久,終因不治,死了。同伴為他發了訃告,鋼筆寫的,粘在樹上。通知了他生前的單位,白茅嶺農場,農場在大斂那天還派了人來,領取了皇帝的骨灰,撒在監獄農場的地裡。
皇帝最後還是沒留在這裡,他[她]們是這個不按常規飛速發展的相當先進又相當蹩腳的畸形城市的棄子。
同伴回顧說,皇帝靠賭博為生,贏錢就高興的不知所以,花錢請三流時裝模特隊來客串演出,沒錢就借,他無妻兒老小,終身未婚。
他[她]們的演繹無門票收入,服裝道具自行采購。
我起初就是對他嗤之以鼻中的一人,時間一長,倒覺得皇帝一幫人男的藏青西裝灰頭土臉女的紋眉染發摺子多多,倒也不難看,他[她]們是都市一族。老上海人,不淆與外來妹打工族為伍,也不同於混跡在park97,官邸,波滂ST的outlander。
再後來,皇帝與我有一次偶然地對話,他說他是勞改隊裡唯一不怕死的人,剛進去按慣例要校[念搞]路子,大操場集合,小板凳,政府叫號,“3569~~”,“到~~”,電棒吱上來,不叫躲,一手握住,算你狠。號子裡who 怕 who?
“那時我人又矮又瘦,除了喜歡打架還是打架,出手從來不打照呼,玩不來刮子,就是白相菜刀,我姐姐改嫁台巴子,保我出來,就再也找不到她了,我喜歡過一個姑娘住在浦東楊思,每次來上海總是打的打到擺渡口,過江再打的,兩張發字頭朝我手裡一塞,報銷,當我國有企事業單位了,我歡喜依呀。。。。。。”
“後來蹦脫蠟”
“小辰光這裡是靶子場,竹籬笆,我們鑽狗洞翻牆頭,5分錢門票”
“我曉得我唱歌水平,跳舞更加不談了,但是我一勿搶二勿偷”
“我要的是感覺”
“感覺”
“懂伐?”。
我感觸他的為人,感慨他的一生,由此想到那麼多的白領,那麼多的總經理,出沒於復式房,公寓樓盤,有的人前人後,漂亮妻子,海歸兒子,泊位靓車,西歐英美,旅游眉眉。
在我看來,到這個世上來的,只有小腳色,沒有小演員。
耶穌說:“如今你們法利賽人洗淨杯盤的外面,你們裡面卻滿了勒索和邪惡。無知的人哪,造外面的,不也造裡面嗎? 只要把裡面的施捨給人,凡物於你們就都潔淨了。”
上海魯迅公園的皇帝還是早死了,上帝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