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要去澳門,人們的第一反應就是,去賭博啊?
也難怪。這座小小的城市,人來人往,不都沖著賭場上的希望和運氣麼?
就算不賭,也可以去看看賭場氣象的。怎樣生生不息,怎樣前僕後繼。
出了關,就到旁邊的停車場排隊等著去威尼斯人的免費穿梭巴士。
身前身後都是跟我一樣背著背包的人,當中不乏呼朋引伴的,夫妻檔或者師奶團。不知道有多少是賭場常客,又有多少是去觀摩學習的。
今天的澳門,最出名的娛樂城當屬威尼斯人吧。確實很大,大得無法形容。所有的陳設金碧輝煌,天花板是殿堂味十足的圓拱形,裝飾著巨幅的以西方神祗為素材的油畫。回旋階梯四通八達,酒店、食肆、名牌專賣店,不知道這銷金窟究竟有多少層多少間,想來足以讓人夜以繼日耽溺其中。
賭場就在首層,開放式的,集市一般。
都是些耳熟能詳的場景和名堂,百家樂、富貴三公、老虎機等等,左右不過是撲克、骰子和輪盤,人與機器的博弈吧,但我左看右看就是看不明白。又不好開口相詢,據說賭博的人很忌諱沒有運氣的人在旁干擾,雖然場子裡像我一樣背著背包轉悠的也大有人在。
賭場邊上有游戲教學區,但現在不是教學時間。而且我也懷疑,就算教了我也未必能學會。每個人都有學習的盲區,天然的麻木遲鈍。
轉了一大圈,終於發現有兩樣游戲我能看懂,骰寶和輪盤。
決定玩一把。不管輸贏,試過就走。
結果卻玩了三把。每次都是最小賭注,最小賠率。運氣不錯,憑著直覺押下去,次次都押中了。手中100元的籌碼,很快變成300元。逢賭必輸的我,平生竟然第一次贏錢。
過程太過輕松,結局略有意外,想要離開的腳步,略略猶豫了起來。
想起父親說,賭徒的心理總是輸了想翻本,贏了想再贏。我大致知道那是怎樣的誘惑了。想玩一把玩了三把,我已經違背了對自己的承諾。
於是不再猶豫,換錢走人。
威尼斯人娛樂城的外牆是樸素的灰白色,和內裡的金光璀璨完全兩樣。只是牆身的花樣怎麼看都像撲克牌,一頭獅子更是高高盤踞在牆頭,隱隱地透露著吸金之城的玄機。
我向人問路,結果被指示說穿過威尼斯人,從另一邊的門出去坐免費巴士。
只好折返,再次鑽進那龐大的金光迷陣。賭場的陣勢,似乎都是小小的門,大大的局,給人有進無出的感覺。我穿過長長的廊道,穿過人頭攢動的賭場。很奇怪,剛剛在這裡贏了錢呢,此刻卻覺得周圍的耀眼金光令人窒息,只想快快逃離。
其實想想也不必緊張,生平第一次贏錢,澳門該是我的福地。而且我還有另一個小收獲,借著威尼斯人的龐大和賭場格局的開放,輕松地拍了幾張賭場照片。CASINO一般不讓拍照的,小小的突破總是讓我心生得意。
此刻,賭場的巴士又讓我輕易地從氹仔回到澳門半島去。這城市那麼小,賭場可以不進,但各賭場提供的免費穿梭巴士,倒是很不錯的交通選擇。
巴士駛上大橋,心情就漸漸放松了。周圍是一望無垠的海。盡管“鹦鹉”前幾天剛掃蕩過這城市,現在天邊還是烏雲翻卷,海面泛著暗色波光,但無論如何,我還是喜歡這樣的景像甚於賭場的金碧輝煌。
車上有一位本地師奶,一路向她的朋友解說個不停。澳門旅游塔、海上三座大橋、澳門大學、澳門體育場,一一看了過去。還有一座金葉子一般的高高聳立的建築,她卻不說那是什麼了,也許是不想說,也許覺得人人都知道。
其實我並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我很快猜到了。新葡京,果然是新葡京。
舊葡京今天又是怎樣的光景呢?幾乎就在一瞬間,決定要去看一看,這個在我小時候的概念裡基本上代表了澳門的地方。
巴士在金沙停下。我當然不會再進這個賭場,下了車就轉身,目標也是一瞬間決定的,車上的師奶剛剛提到的“澳門的鳥巢”。
那應該是金蓮花廣場,其實只是一塊小小的空地。澳門實在太小,所謂廣場,看起來還不如一個住宅小區的庭院。那朵金色蓮花雕像,澳門回歸時中央贈送的禮物,在藍天和太陽下看起來很燦爛。金蓮花旁邊有一個和北京鳥巢造型一模一樣的袖珍“鳥巢”,不知道過幾天奧運金牌選手到澳門來時,會不會和這個袖珍鳥巢來個親密合影。
有工人在“鳥巢”裡忙著懸掛澳門歷史城區的圖片。當眼的一張,就是議事亭前地。
我對澳門的念想,就是被《中國國家地理》的一張議事亭前地夜景圖片勾起的。
今夜,我一定要去那裡看看,看看夜燈下的金色波浪。
但現在太陽還很光亮,適合造訪真實的海洋。
穿過馬路,走上漁人碼頭。一邊是光怪陸離的游樂城,一邊是古韻幽幽的唐城。沿著石頭假山蜿蜒而上,眼前的海景一路鋪陳跟隨。
其實是很普通的海景,橋和碼頭,直升機和飛輪。天空飄著幾朵雲,水天相接處不露痕跡。沒什麼特別,可是呆著也挺舒服,有誰不喜歡海呢?有海的城市,再小也是美的。
三三兩兩的人在身邊走過。有的是游客,說著內地的語言,異國的語言。有的是當地人,一家大小,閒適地休憩。這裡很多人都長著異國風情的臉,華洋結合的俊美帥氣。他們不是這城市的過客,他們本身就是這城市的故事,聯系著她的歷史和未來。
小城澳門,也很有自成一家的獨特。
城市雖小,樓宇與道路的縱橫交錯卻讓人覺得像是走入迷宮。我預訂的酒店應該就在附近,可是地圖上明明白白標出來的大馬路,問起人來卻是十問九不知。街上難得見到顯眼的路標,就算有,也只是簡單的路名,沒有東西南北的箭頭指向。
只好拿著地圖一路摸索過去。並沒有見到網上說的很多兌換點,但卻見到許多掛著大大“押”字招牌的當鋪。鐘表金飾店也很多,全在當眼的地方寫著歡迎使用人民幣。
這城市就是一塊吸金的大磁鐵吧,據說城中每一家酒店都附設有娛樂城,也就是賭場。
我預訂的酒店就讓我擺了這麼個烏龍。我先是看到掛著酒店招牌的娛樂城,以為一定是在酒店裡面的,進去了才發現那是一個獨立的賭場,小門小徑,有進無出的格局。要找酒店大堂,還得出門繼續拐個彎。
CHECK-IN完畢,再度出門。沿著澳門的大馬路一直走去,尋找舊時印象中的葡京。
暮色已臨,一路上閃爍的霓虹,仍是大大小小的娛樂城和“押寶”,一種似乎專屬於這個城市的,坦然的燈紅酒綠。
我終於見到了老葡京酒店,在黃昏的光影裡顯得有些暗淡。應該是周圍的高樓大廈太搶眼了,尤其是與之正對的新葡京,高高在上,燦爛輝煌。一層層的金葉子,華麗明艷,怎麼看怎麼賞心悅目。相比之下,舊葡京確實顯得很寒酸了。我那本來就模糊的從電視上得來的老澳門印象,至此也就戛然而斷。
又去新馬路。一下車就見到咀香園,趕緊進去買手信。
後來才發現,咀香園到處都有,也不知道哪家正宗。
那就算這一家與我有緣吧。因為一抬頭,就看見了對面的議事亭前地。我要在澳門住一夜,一個原因,就是想看看這個夜色中的小廣場。
噴泉沒有升起。對街小巷一片黑寂。但廣場上還是很熱鬧,仁慈堂對面的旅游中心都亮著燈,一盞盞金色的燈,照著波浪一般的地面。游客和非游客們,像一尾尾歡快游弋的小魚。
多希望我也是其中之一。哪怕不是小魚只是泡沫,哪怕只能在夜裡飄過金色的海洋。
看過澳門的醉生夢死,再去看她的前世今生。
手裡攥著一把硬幣,也不用分辨是澳幣、港幣還是人民幣了,反正在這裡都通用。坐上巴士,直接到半島最南端,遠遠地看一眼高高的旅游塔。再等下一趟巴士,把我送去媽閣廟。我要從那裡開始,用雙腳拜訪澳門的歷史城區,這小城的世界文化遺產。
這個白天,“鹦鹉”掃蕩的痕跡已經完全消失,火辣的陽光照耀著一個明晃晃的澳門。
烈日下等巴士,過程有些辛苦。澳門的巴士不算太密集,車上人也比較少。司機有性格,一般都不報站。寬大的巴士在狹窄的小巷熟練地穿梭,常常挨著路人,擦牆而過。
很小的時候就聽說,澳門地方雖小,卻不塞車。現在看來,大約是公交巴士司機車技過人,而私家車主又過於文質彬彬。穿過斑馬線,巴士總是勇往直前,但的士和私家車就會停下來讓我。好幾次都是這樣,總讓我不大習慣。
不知道這裡的車是不是也會嚴格報廢,曾在路邊圍牆內見到許多破爛的汽車堆放在一起,層層疊疊有如墳場,牆外大大的字寫著“劏車”。雖然很形象,卻總覺得殺氣騰騰。
這個時候,就看到賭仔率性。愛賭的人,應該都比較直接吧。
葡萄牙人曾經在這裡一時風光無兩,卻改變不了這東方小城的世俗與直接。就連他們留下的文化遺產,連串的異域風情建築,也被當地人冠上相當草根的名字。直接的音譯很拗口,聖老楞佐教堂,聖若瑟修院及聖堂,聖奧斯定教堂,張三李四一樣的用字,透著一種滿不在乎。又或者干脆換了華語新名,風順堂,三巴仔,龍須廟,完全走中式寫意路線。
那些建築都大同小異,黃色或者灰白色的外牆,兩三層高,從側面看去大多是一個完美的梯形,有著如出一轍的明媚氣質,在狹窄巷道、平凡民居中鶴立雞群,極易辨認。即使名氣較弱如港務局、崗頂劇院、何東圖書館,不用看路標,也不會認錯。建築的風格應該是巴洛克式吧,當中的翹楚自然是大三巴。盡管現在只是一座牌坊了,繁復精致的雕像還是讓人浮想聯翩,不知當年這教堂有怎樣的豪華。
歷史城區眾多的教堂,每一座都有各自的講究,各自的來頭,各自的聖物,每一座都用空調或大馬力風扇營造出與門外的酷熱全然隔絕的沁心清涼。
其實教堂裡參拜的人並不多,但這樣的場所,總是需要靜心,需要安寧吧。
所有的教堂看起來都賞心悅目,而我最喜歡的是擁有美麗名字的玫瑰堂,鮮黃的外牆配上雪白的花飾,在藍天下如粲然而笑的美人,容光煥發,明媚鮮妍。
奇怪的是除了大三巴一帶的景點,這一路零散的風光似乎並不被當地人關注。好幾次問路,沒有一個人能給我明確的指示。
是不在乎,所以無心裝載吧。熟悉的地方本沒有風景,天天見面也就視而不見。
又或者,本不是同道中人,心中裝著不同的神,縱然同居一地,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歷史城區,葡式建築蔚然成群,名列在冊的中式建築則是楔子一般散落四周,頑固而且頑皮。媽閣廟名聲很響,親身拜訪卻只看到一座普通的小廟。盧家大屋躲在主教座堂旁邊,我來回好幾次都沒發現。三街會館,哪吒廟,在議事亭前地和大三巴的背後,繁華鬧市的一角,悄悄廁身。若不是門前煙火不息,實在看不出那狹小不起眼的房子,原來也曾寄放了那麼多漂流的心。
延續的信仰,塑造出超然的氣質,淡定而恆久。歷史城區,在驕陽和暴雨下生生不息數百年,小城澳門,因此整個鮮活起來。
我用一個下午的時間,從南到北走遍澳門的歷史城區。本來並不大的區域,在上上下下,兜兜轉轉的尋覓中,證明原來也不是一趟輕松的旅程。陽光很猛,我汗流浃背。鞋底已經磨損,但我還是要登上高處,看一看被海洋包圍的小島澳門。
去西望洋。主教山小堂孤零零地矗立在山上,游人本來就少,教堂還在山腳貼出告示,為表觐見誠心,不允許旅游車上去,只能步行。
那是一種傲慢還是孤獨呢?山腰上的游人,見到告示輕松地上車離去了。我一個人在山上逗留了很久,再不見有人來。
去大炮台。那裡倒是人丁興旺,人們抱著黑黝黝的大炮留影。和平年代,炮台也是風景,只是不知道當年炮口曾經對准誰。遠方的海上波瀾不興,但我想一定有看不見的暗潮翻湧。武力從來是不曾絕跡的利器,祭起來時,無須講理,所向披靡。
一道千古難題。縱然再多渴望,童話從不曾成真,人心從不曾純淨。
去東望洋。山上有古老的燈塔,還有巨大的風球。第一次見到這實物,感覺很是親切。台風來臨前,風球一定會在燈塔上高高掛起吧,掛在這小島最高的地方。但願趕海的人,能夠看到安全,看到溫暖,看到希望。
每一個高處,都可以看到今天澳門的新地標,旅游塔和新葡京。旅游塔的形象太溫和了,缺乏個性。新葡京卻可以毫不費勁地聚焦人們的視線。無論在哪裡,無論從哪個角度,這座金光璀璨的、高高在上的、華麗嬌貴的建築,總是占據著視野空間的黃金分割點。
我不喜歡那紙醉金迷的聯想,一次次想避開她。卻又折服於她的霸道,一次次拍下她的倩影。終於,我要離開澳門了,竟說不出是戀戀不捨還是如釋重負。這小城,每天都有那麼多人來來去去,她有多大的吸引力,也就有多大的距離感。
忽然就很佩服城中之人。賭場風雲也好,廟堂聖地也罷,刺激的只是訪客的神經,全不如城中的人,日復一日的經營,朝朝夕夕的洗理,得心應手,專心致志。
小城的故事,只有小城的人知道有多精彩。而我只是過客,走馬觀花,永遠浮光掠影。
(20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