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打六九頭,今天立春。每年貓冬久了,一提到春要來了,心裡就有些叫春,就有些蠢蠢欲動。於是,顧不得昨晚熬夜趕稿子沒怎麼睡,腫著熊貓眼,大清早嚷嚷要爬山,迅速給孩子們穿好衣服,帶上水和干糧,保溫杯泡上宮廷普洱,駕車半小時就到了八大處腳下。
暮冬和初春交接時刻的八大處,趕上一個好天,太陽已升得老高,游人花花綠綠,停車場竟然爆滿,比想像的人多。憋了一個冬天的人們急不可耐地往山裡奔來,有心事重重的香客、手牽手的老人、蹦蹦跳跳的小孩兒、氣喘如牛挺胸疊肚的中年男女,嘻笑打鬧放了假的中學生,卿卿我我的暧昧情侶……
把剛領到的《人民攝影報》采訪證亮出,想免費混進去,看門的說上峰規定記者證不管用,只有老年證管用。離辦證的70歲還早呢,琢磨過兩年得托人給搞一個,咱這張老臉沒准持老年證能混進去。
門票10塊,孩兒們不夠一米二,免了。孩兒們說,趁我們還沒長高,得趕緊多來玩,省錢買好吃的。瞧這財商水平,啧啧。
上山的隊伍在一棵用棍撐著的枯樹前分手,大部分走老路石階,小部隊去坐纜車。我領著孩子毫不猶豫踏上了崎岖的上山小道。
八大處八大處,有八處賞玩之處,坐那纜車斗裡,可沒一處景致細節能看清。這些年來,是個什麼山就有纜車,好比走到哪兒都有洗腳屋。俺雖一介俗人,但張飛穿針,粗中有細,俺有時也犯點雅癖,很少去洗那種非正常的腳,也幾乎不坐可以正常爬上去的山。洗臉洗腳,上山下山,一盆水、一抬腿就解決的事,這年月整得太復雜。我挺同情那些坐纜車的,票貴不說,坐在冰涼的鐵框裡被風嗖嗖刮著,被吱吱亂叫的絞索給吊上去,多懸啊。坐纜車游山,估摸能把徐霞客氣死,一棵煙功夫,就從山底被提拉上頂了,這山那山,好比這人那人,都差球不多,最多也就到了山頂覽一眼眾山小。可沒有費勁上爬的“累”,那一眼的“覽”,吊上來的肯定不如柱拐棍爬上來的層次豐富,不信問問徐霞客。
好比為什麼花錢買歡其實沒什麼“歡”,泡妞也分三六九啊,花錢的跟坐纜車一樣,山和女人都是需要好好爬的,味道和品格高下立見。爬山如此,泡妞如此,人生如此,要有障礙,要有挫磨,人生的各種“歡”才能盡歡。“竹杖芒鞋輕似馬,一蓑煙雨任平生”,東坡的豪邁後繼有人,所謂“三軍過後盡開顏”,沒兩萬五千裡的前戲,住陝北的窯洞能甘心和踏實嗎?
西山八大處,其實就是八個廟。我發現中國的和尚是最有房地產開發意識的一伙人,起碼比任志強和潘石屹強,對稀缺資源的有限性上最早覺醒,且作足了文章。所謂“天下名山僧占多”,如今隨便去個什麼山,就有廟等著你,就得給他們送錢。當然,現在很多人也明白了,修路修橋,不如修廟,佛前一炷香,你就拿錢磕頭吧。
如果說磕頭是一門藝術,那麼如何讓人磕頭就是一門高深的心理學。我以為,磕頭燒香,就是如今佛門一大秘密。在高大的佛前,沒有人不腿軟,正好,腳下有跪板有墊子順勢把你接著。環顧四周,整個大殿的所有陳設似乎都是沖著你要來跪拜而精心布局的:佛和旁邊的菩薩及跟班之視線不是平視看著外面,而是全都俯瞰著跪拜的位置——那個為你預留的位置。你在明處他們在暗處,你是視覺的交集,是這個大殿的中心。你心懷鬼胎顫顫猥猥而來,像會議的遲到者,他們雖不言語但早已心知肚明;你心裡那些小九九,想發什麼言表什麼態,他們早已為你准備了撫慰的台詞;案台的香和供品等你上,鐘聲等著為你敲,頌經等著為你唱,功德箱裡花花綠綠的票子赫然在你鼻子跟前。他們從來都不說話,在你看來卻勝過千言萬語,你再有本事也心裡發虛,想說什麼想怎麼干你就看著辦,佛法無邊,老人家什麼都知道。
最後,你一定會誠惶誠恐,愧疚萬分,磕頭如搗蒜,心甘情願以香火的名義買單走人,圖個功德圓滿。這不,你磕頭下去,慢慢抬起頭來,頂上那個普渡慈航的佛正似笑非笑看著你呢。
扯遠了打住,還是說說這八處廟吧。
一處長安寺,山腳馬路邊上,現在破敗不堪,山門拆了改成了停車場,除了有婦女神秘兮兮問要不要光盤,沒什麼好說的。
二處靈光寺最大,好像還掛了塊“中國佛協”的牌子。這個廟如今香火最為旺盛,好比其它都是雞毛小店,這是沃爾瑪。裡面的佛像,甭管是自己原產還是別人送的,一概金光燦燦,一副大廟氣派,據說佛像身上金子使得狠,很值錢。更值錢的是傳說中的佛牙捨利,就供在這裡,專門弄了一塔鎮著,據說因此這廟非常靈驗,不愧叫靈光寺。佛牙塔高五十一米,八角十三層密檐,配以碧瓦金剎,塔身內部分作七層殿堂,佛牙捨利堂中設置金剛座,以七寶金塔供奉佛牙捨利。每天不少人嘴裡念著阿彌陀佛繞著塔一圈圈走,懶惰如我,至少也走三圈。
關於這佛牙捨利的來歷,我一腦門子霧水,聽說國內好幾個寺廟都說藏著這個,都是當年唐僧取經給順回來的。這裡的說法是佛陀入滅後,有兩顆靈牙留在人間,一顆傳到斯裡蘭卡,一顆輾轉傳到中國。但怎麼就留在了這八大處,望有志者詳考,請了。
有意思的是,這個廟不像別處那種長進深布局,從山門到大雄寶殿到後面的佛堂,好比午門進去是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最後是御花園,傳統中國的宗廟殿堂布局是沿著中軸線一進進往後延。此廟卻是極為罕見的環狀布局,人來人往,煙霧缭繞,燒香磕頭吃飯喝水打牌聊天買紀念品,都在大家看得見的一圈大院子裡,這就顯出熱鬧,人香火旺。
北京人過年喜歡逛廟會,如今那些廟會恐怕跟廟已經沒什麼關系了,放大街上、公園裡搞,譬如把大觀園折騰成早市,非得把林妹妹再氣死一遍;更不靠譜的是白雲觀廟會,那是老道的地盤啊!自古僧道水火不容,道觀裡弄廟會,跟喝白蘭地就炸花生米拍黃瓜,滿擰,也不怕人笑話。
不管怎麼說,這靈光寺還是有點看頭。尤其那鎮佛牙高塔,構成了京西一道風景。水不可無舟,山不可無塔,遠觀此山,如果游客在八大處只許拍一張風景照片,估摸絕大多數人會把視覺焦點對准這靈光寶塔,山反倒成了陪襯。
靈光寺旁邊是就是三處三山庵。這兒香火寥寥,游客一般路過此處只是偏頭瞄那麼一眼,步子難得停下來,個別好奇之人會瞅一眼正殿山門前的一塊石頭,長方形的漢白玉,其上刻有天然山水、人物、鳥獸花紋,叫“水雲石”,自然天成,非人工所為,說是八大處一寶。我好奇的不是這塊石頭,而是心裡丈量旁邊的山牆高不高,這尼姑庵離和尚廟這麼近,管理起來有難度啊。
尼姑不再,香火稀絕,瞧著隔壁靈光寺紅火,只得另辟蹊徑,不知從哪兒弄了一個大硯台賣門票,三塊錢一看。我不明白尼姑跟書法及其相關之物有甚關聯,我兒年幼,更不明硯台為何物,死活不肯進去,撒腿就跑,罷了。
轉眼就到了四處,位於三山庵西北大約五百米藏在密林深處的大悲寺。名字讓人不怎麼待見的該寺依山往上竄,建築稀松平常,山門後的一口年代暧昧的鐘孤零零晃著渴望被人敲,三塊錢敲三下的價碼在我女兒看來很不值,她寧願我省下來給他們買三張小貼畫。
進門心裡一直犯嘀咕:佛教講究個平和,不明白為何叫大悲。在我看來大可不必,甚至有大喜,起碼也是竊喜——因為在該寺的西北邊,也是一牆之隔,就有一座名曰龍泉的庵。
瞧,這八大處的和尚廟和尼姑庵總是比鄰而居,也算一大奇觀,讓人不由得浮想聯翩。
拐兩拐,曲徑通幽處,五處龍泉庵是也。紅牆青瓦,陽光斑駁,光影扶疏。四處這龍泉庵大殿叫龍王堂,不供如來觀音,供奉的是龍王,在寺廟中也算個另類,龍王兩旁站著雷公和電母,感覺是湊了有趣的一對兒。這兒不比隔壁那晦氣的廟裡干澀,清泉叮咚,從石雕龍頭汨汨而入方池,水質清甜。
也是,有影有水,方可稱庵,聽弦歌而知雅意,聞水聲而享雌氣,游人多喜於此處歇腳品茗,雖是寒冬未醒,樹禿草枯,斜陽遠山,可竹椅草簾一坐,不會喝的也能假模假樣兒喝出個禅茶一味——和大覺寺的明慧茶遠似的;會喝的沒准兒能喝出青燈照壁的幽怨感來。
拾級而上,就到了六處香界寺。該寺始建於唐,依山勢順坡而爬,齊整宏偉,一看就是大手筆,原本是八大處寺院老大。大雄寶殿前有兩塊石碑,傳說康熙帝來此進香,曾腿軟跪倒在地,疑狐地下有物,命人挖掘,得此石碑,便題了“敬佛”兩字,背面為線刻“大悲菩薩自在像”。乾隆爺是風雅之人,經常來此小住,游山玩水,參禅禮佛,此廟因得皇家寵幸,保存得相對完好。但跟山下的靈光寺比,雖有御碑鎮宅,也曾容光無線,奈何不如佛牙鎮寶,金子也沒人家使得多;再加上名字雅過了頭,不契合俗人心思,現在人懶,在山腳就把香燒完了,以致香火凋敝。無奈和三山庵一樣,只好打差異化的牌,開發樹上吊紅紙條項目,五元一條,但看起來也是慘淡經營,好比貝勒爺成了破落戶,讓人感歎唏噓。
香界寺讓人開眼的是:觀音菩薩長著胡須。據說“觀音”最早進口到中國時,原是偉岸男相,但觀音法力無邊,有32化身,其中7種為女身。國人同化能力強,慢慢和平演變,後世所見觀音就成了美貌女相。這表面上是為了滿足廣大半邊天同胞“觀音崇拜”情結的需要,實則是暗合了男人看女人那點隱秘心思。一撇胡子裡有大乾坤吶同志們,中國文化特性和民族心思是一篇大文章,慢慢品吧,也可當一樁拿來主義的經典案例參詳玩味一番。
六處到七處,路途漫長,爬過長長一道坡,呼哧帶喘就到了纜車和滑道的起點站。這站新修的新勁兒還沒過去,跟山和廟極不諧調:我剛還在大清朝,馬上就到了現代的裝卸碼頭。繁忙時候我見過一堆堆的人等著裝卸,月落烏啼,30元的船票要排隊個把小時才能登上你的客船。現在天冷幾乎沒什麼人上行,偶爾一對膩歪的情侶大呼小叫有些誇張地悠下山去,“鳥鳴山更幽”,這一叫喚讓空空的索道看起來比煙花還寂寞。
橫著斜上幾步,第七處寶珠洞到了,該處以殿後巖洞有蚌珠狀巖石而得名。看得出上古時這裡是一片海,不知何時海變成山,山上再長出樹,再引得僧人到此修行。這一串的變遷,不得不歎服造化不僅弄人,自然也一塊兒套弄,甚至弄得更狠,轟轟烈烈,滄海桑田。而人,或者說,咱們這俗人的幾十年生命,跟這個相比,實在算不得什麼,幾乎沒怎麼弄人就沒了,就寂滅了。要沒有佛教的因果轉世一說,這人他媽的還真沒什麼盼頭。
洞實在仄逼,5、6個平米的一居室,裡頭有一尊什麼高僧像,據說原是一方丈坐化後肉身不爛被塑在這裡,文革時被毀,現在供的是玉石仿真。時逢臘月十七,是個與佛有關的什麼節日,守洞的使勁兒煽乎讓我們點一盞蓮花燈,60元一盞。我有些動心,不料我兒唐突地來了一句大人話:我才不信佛教呢!我趕緊封他的小嘴,生怕再說出什麼不敬的話來,領著他速速走人。
寶珠洞其實是以洞帶寺,洞的平行處有一小殿供著觀音。上爬數十台階,就到了游客止步的最高處,樓上還有一排小房子,但見我佛端坐於此,面前一圈圈盤香吊著,像夏天南方小飯館掛在電扇下一圈圈趕蚊子的那種。
一家子總算登頂成功,舉目四望,想一覽眾山小,抒發點豪邁之情。可遠處看出去灰蒙蒙的,個別高樓時隱時現,毫無風景可言。我知道,那灰蒙蒙的一片天空下就是北京城,而頭頂的天卻是湛藍,順著頭頂望城裡看過去,藍和灰之間有明顯的漸變過渡。
小女問:那就是北京嗎?怎麼看不見,我們家在哪兒?
我說,帶你們爬山就是要呼吸新鮮空氣,城裡的空氣不好,以後天氣暖和了要經常來,甚至找地方住幾天。
小兒插嘴:要是搬這兒就好了,在山下買房子,我們天天來爬。
小女接嘴:可姥姥姥爺還在城裡,小姨還在城裡,幼兒園的伙伴們還在城裡,我們還得回城裡啊。
是啊,孩子們,這裡空氣雖好,可只有寺廟,沒有我們的家,就算是寺廟,也沒那麼清靜。我們還得下山,還得回到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下,我們的城市,我們的家。
正眺望著,傻傻出神,氣還沒喘過來,守寺的就貼過來了,說:佛前一炷香……(此廣告語一路上耳朵已聽出繭子),並詳細介紹盤香大小、功能分類(祈福、消災、平安、求財等)和懸掛時間,最後才是聽起來不經意的價格。
我不好意思空手來一趟,琢磨請一盤最小的只掛四天要40元的祈福香,卻見孩子他媽一個勁使眼色。唉,忘了說,老婆是回民,信的是真主,兩個孩子報戶口時也報的回民,原因很簡單,一則大漢族不缺這兩人,二則可以享受國家對少數民族的優待政策,高考可以加分之類,我這個漢人在家裡反倒成了少數民族。
也罷,挈婦將雛,拍拍屁股走人,能爬上山頂就不虛此行,燒不燒香我這個佛緣淺薄的漢人也無所謂,包括第八處證果寺也就不看了。由於八處不在這條上山路線,每次爬山都忘掉了這個資料說始建於隋、為全山資歷最老老的古剎,朝拜一下在香火稀少的山頂破廟日復一日發揮著余熱的佛祖,罪過罪過,阿彌陀佛。
一溜小跑下到索道碼頭處,幾個山民模樣的人侯在此地詭秘地兜售騎馬的服務,20塊一騎,逢人便死乞白賴纏問。
問到我們,我不言,欲快速走開,兒子卻多了一句,問:馬在哪兒?
答曰:在山後。
兒子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使勁看了看,說:你騙人,哪裡有馬?
山民說:不敢牽過來,怕挨罰,你們過去就有馬。
兒子將信將疑,說:這麼陡的山,騎馬要摔倒。
那人還要說什麼,我趕緊一口回絕。回頭對孩兒們說:孩子們,咱們能爬上來,就能走下去,對不對?咱們比賽,誰先下到大門口,賞兩塊大洋。
小女馬上回到:不要大洋,給我們買貼畫!
我滿口答應。心說:噢,孩兒們,真為你們感到驕傲,平時你們淘氣,有時讓我心煩,我那麼沒有耐心,而且霸道,那麼容易就當個爹,如果以後還把自己工作和別的不順,以教育你們的名義發洩你們頭上,就不配你們喊我爹。
真是,這趟山爬得真好,讓我重新認識了他們:那麼勇敢、聰明,甚至小小年紀還有識人和理財能力。
我一陣激動,像某個偉人那樣把手一揮:孩兒們,把褲子提起,鞋帶系好,來,我們換條大路走,跟著爸媽,向著山門,跑步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