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早晨都從這個地洞口爬升回到地面,光頭的胖老爺子一如既往,守在滾梯的盡頭眼巴巴地一動不動,一直沒想明白他的身份和每天站在這裡目的,但他專注的模樣讓我把他命名為普查大爺AC NIELSEN。
據說已經過了三九,但天氣並沒象節氣所說的開始暖和起來。地鐵出口到寫字樓之間的距離不算長,於是就更加讓人珍惜,這幾乎是一天裡唯一能在亮著的天空下行走的機會。
7:20
每天出門都發現天比昨天又暗了些,冬天的早晨總是一天冷過一天,寒冷的感覺好像沒有下限。空氣中清楚地可以聞到煤煙的味道,腦子和肺都想讓自己咳嗽,嗓子卻很不屑地說早就習慣了。報紙上講英國人已經在為他們的奧運選手裝備呼吸淨化裝置,我頓時對幾個月後金牌爆棚的前景充滿了信心,所以“全民奧運,重在參與”一點都不是空話,“為國盡忠,死而後已” ,北京的每個早晨都會讓人感到自豪而悲怆。
站台上站牌林立,公交車一輛接一輛停在眼前,不必看號碼,滿窗的霧氣就告訴我都不是我要搭乘的,我的那幾路都沒有空調,是流動的冰窖。終於有輛黃黃綠綠通體透亮的公交車,越過前面的路口閃著燈緩緩向我靠過來,停在我身邊的樣子象極了當年的胖哥。
鼓浪嶼那個冬末的下午,胖哥趿拉著拖鞋從隧道裡現身,眨著眼停在我身邊不遠,耷拉著的右手拇指動了下,於是我的手機在手中響起,第一次見面的兩個人都笑了。胖哥是在網上找的島上家庭旅店的主人,不為別的就是喜歡他“沒事愛坐在院子裡泡泡茶吹吹牛”的自我描述。
跟著胖哥過了那隧道,鼓浪嶼就是鼓浪嶼人的鼓浪嶼了。狹窄曲折的小巷,吸飽水份的石頭壘成的房子,完全聽不懂的方言和多少有些好奇的眼神,好像這裡不是個旅游地,背手挺肚踢著腳前行的胖哥把我領進的,仿佛是東莫村。
有關我住的勉強稱得上是別墅的二層小樓,早沒什麼印象了,倒是胖哥那剛上大學的侄女,烏黑的眼珠和漁民一樣健康的棕黑細膩的膚色讓人難以忘懷,象是太陽親手燒得的炭,整個人簡單快樂充滿了暖意。那感覺如同每當你覺得寒冷時,閉眼想象巧克力在眼前融化。
晚飯後,胖哥來電話說如果沒事不如到他自己家去一起泡茶,於是跟了街上隨便拉來的向導找到地方,門口的小店裡抱了箱本地的大白鲨啤酒,有我在還泡什麼茶。
胖哥和大哥一家人住著個3層的小樓,樓體和邊上緊挨的山牆簇擁出個天井來。主人麻利地從天井裡的木桌上撤下功夫茶具,端上炒蟹子和隨便幾樣下酒的小菜,剛才還陌生的人們圍坐在一起。皓月當空海風清徐、談之盡歡酒至微醺,坡上伸出的枝杈稀稀落落遮在頭頂,福建人緩慢的語調暖洋洋地在耳邊一直萦繞到現在。
7:30
PEPOLE IN THE KNOW正點開播,公交車上的座位早在起點站就被占滿,實際上,我很慶幸車廂裡非常地擁擠,至少這樣不會感覺太冷。
這是城北端一個小區集中的地方,每天早上都這樣,街上布滿神志不清的上班族,轎車從小區口就開始堵塞,成千上萬股白色的熱氣從人鼻孔和車屁股裡冒到半空。三崩子們在人群車流裡金色飛賊一樣亂竄,人要如何瘋狂才會心甘情願地把自己關在那樣的鐵皮盒子裡旋轉,還是在冰凍的路面上。
到了那個高速路下的轉彎處,公交車的速度放得更慢,最終干脆停了下來,英明的政府把城鐵站修在人人都咒罵的位置。按耐下心情默默等待,告訴自己就像耳機裡那女聲說的“IT’S CAN BE FUN”。車廂裡的人們開始小聲抱怨,終於匯成了對司機的哀求,“讓我們下去吧”,“要遲到了”,女孩子在發嗲“求求您了”。乘客暴動前半秒,司機終於打開車門,大半車人逃命般,飛一樣地穿過停滯不前的車流,轉眼淹沒在便道上埋頭奮進的人群裡。
“飛了飛了又飛了”……“盜版DVD之瘋人院飛了”
7:55
摘下耳機進到車廂,身體迅速暖和起來,北京的城鐵車廂裡也是有暖氣的。城鐵的確是個好東西,能夠垂直地切過一條條化身停車場的環線道路。盡管人還是會被擠得擰巴,可看到窗外街上滿眼的紅色尾燈,心裡仍會卑劣地舒坦好多下,反正停在外面街上的難民裡沒人和我相干。
窗外的天空說不清是灰還是黃,同樣是北方的典型性天空下,癱瘓的街面如同快要斷流的汾河,遠處的高樓突然化身成山坡上那座孤零零的天主教堂,我有點懷念山西那個叫新绛的地方,有點懷念我老大。
我老大叫瓜娃,因為是陝西人而且面貌比五個福娃加起來還要淳厚,所以叫從大一開始就得了這麼個讓他一輩子都很不爽的稱號。
上次見到老大就在去年初秋,那時我和自己討厭的生活仍在彼此拋棄著,而老大已經在晉南的工地上呆到了第二個年頭。突然想喝酒,而且非和老大喝不可,於是當天就買了張西去的臥鋪大巴票。十小時後,天還沒亮,人已被拋在新绛邊的高速公路上。
項目經理老大和他的工程組在汾河邊全縣最豪華的小區裡租了套6室的復式毛坯房,門板擱到板凳上就是床,房間的凌亂頗有當年我們宿捨的遺風。孩子他爹老大光個膀子坐床板上還半迷糊著,問我“咋這早就到了?”
“急著看你瓜娃”
“你個哈慫”
“你個包工頭,才幾年長成個肥瓜了”
“你倒還那個球樣子”
漫天的塵土、怪味道的汾酒、詭異的天主堂、十五塊錢一本的哈利波特和死聖,這就是新绛。還有我最喜歡的羊湯,濃白的顏色,一看就是由羊骨長時間熬制出來,沒什麼油花但每個早晨,香味都會被竄騰的熱氣催趕著彌漫到整個縣城的上空。滾燙的湯裡隨便撒著些羊肉和雜碎,澆上辣油,配上剛出爐的鍋盔燒餅,這早飯簡直就是為宿醉的人專門設計的。
縣城每天早上的一碗湯兩個餅,暖了冰涼的胃也化了僵結的情緒,於是我決定向生活投降,所以我會一大早出現在這擁擠的城鐵上。
8:10
我們的列車靠岸,城鐵終點的站台瞬時被人淹沒。很多人從這裡就開始狂奔,有些人即便走路也不肯停止三八,我混在人群裡隨著大流兒前行,偶爾低聲吹個口哨佩服下某個露著半截腿的動人女孩。
轉過最後一道彎,地鐵二號線之“觀音落淚”站台出現。如同成群的蟲鼠,原來人也可以多到令人肉麻,送子觀音見了一定會悔恨自己勤勉過度而淚流不止。
站台上綠制服、黃馬甲還有戴著貝雷帽的小保安,扯著嗓子央求人群盡量往裡走:“裡邊空著呢”,“往裡走舒坦啊”,面貌誠懇得令人極度起疑,仿佛前面不是站台而是毒氣室。
8:15
停站的車廂裡原本就是滿當當,下車人騰出的空間迅速被幾倍的人填滿夯緊。但任何滿塞的假象都不足以迷惑熱愛上班的人們。車廂門檻上只要能放下半只腳,就一定能容下整個身體!滿懷這樣信念的人即便不夠自信,也一定要相信綠制服黃馬甲還有小保安們,他們個個都是絕頂的推背高手,手掌肩膀胯骨並用,關鍵時刻更能奮不顧身地凌空而起全把自己當成肉錘。每每口斜眼歪地看到高手們掛著汗珠和欣慰表情的面孔隔著車窗向後劃過,我總會想起那句話,“地鐵車廂裡的空間就像乳溝一樣,擠擠總是會有的”。
人在車廂裡象憑空中了葵花點穴手,只剩眼珠子還能動彈。於是看到側前方一個女孩兒個子不高頭發挺長,辮子向上折起,翹起的辮梢不停在身後的男子鼻孔前晃悠,那個可憐人奇癢難耐,皺著鼻頭左躲右閃;隔著幾個肩膀露出個大叔的腦袋,歲數不小,帶著遮了半張臉的墨鏡,說不定就是傳說中的變態。車廂裡如果說還有樂趣,也就剩下打眼查看那些尴尬、絕望、憤怒或是故作輕松的陌生面孔了。
8:25
終於到達換乘車站,站台上有兩個地洞,地洞下面是另一個站台。
每天早上這最後的列車,我只搭乘一站。所以,一個嚴肅的命題:是冒著下不來的風險盡快上車,還是冒著上不去的風險最後上車。四周都是和我一樣拼搏了一個早上,成敗在此一舉的人們,所以錯誤選擇的後果很嚴重,所以這真是個非常嚴肅的命題。
8:30
到站的車門張開,我在隊伍裡仔細將自己的身體順著人流進入車廂的方向擺好,隊伍開始向前移動,前胸後背的壓力逐漸增強,再增強,終於我幾乎雙腳懸空地被頂進車廂。幾乎同時,車門在腦後轟地一聲合上,這全中國最老資格的一號地鐵,關起門來一向是毫不猶豫從不試探,干淨利落得如同從天而落的鍘刀,因此很少有人體飛彈敢於在一號地鐵裡發射。
車開動,手機在口袋裡響起卻沒辦法拿出來看,不是想看准點到來的手機新聞,是想看手機的屏保,上面用的是某年我側躺在沒人的沙灘上順著赤腳拍下的大海的畫面。
快要到站,我在門邊,看到兩邊都有人面貌痛苦地用自由泳的姿勢向著我的位置掙扎過來,好象我是他們的救命稻草。我很得意。
8:33
踏到最後的站台才又開始呼吸,這裡是永安裡,每個這樣的早晨裡最動聽的名字,盡管今天又再次遲到。
C出口後是送我回到地面的20秒滾梯時間,靠右站立,數到第17秒,胖胖的NIELSEN大爺毫無懸念地出現。
圓圓的光腦袋彌勒佛般的臉,左肩永遠背個破舊的拎袋。終於,這個早晨還是沒猜出老NIELSEN的來由,我們仍然只是相見,他仍和這個城市裡千百萬個人們一樣,繼續活在個和我完全平行的生活裡。
(Nielsen大爺)
(帶我回到家庭旅店的胖哥)
(新绛縣城裡的天主堂)
(羊湯和鍋盔)
(觀音落淚站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