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悲痛叫“永別”,那是和至親的人在這個塵世的分別,即使再見,也必是在另外一個世界。那是撕心裂肺的哀恸!
可是,居然還有比那更加悲哀的,那是“慢慢的永別”!
我的故鄉是北京——她是曾經的邊地,自元建大都便有了其下八百年帝都的榮耀。1422年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於是一座巍峨壯麗、傲視寰宇的偉大帝都便橫亘在這北國。她擁有無與倫比的氣魄,是世界上唯一從一開始就是規劃出的巨大城市。一條中軸線貫穿南北,幾十裡由南至北,依次排開布局,無數門、樓、牌坊、玉橋,跌宕起伏……中軸線東西對稱分布的是南北東西橫平豎直的馬路、一幢幢四合院構築了一條條幽靜的胡同,古樹新木在其間伸出枝丫,四時景致個不同:春天的柳絮、夏天的棗花、秋天的楊毛蟲、冬天漫天的飛雪……越過每一座屋脊都仿佛看到傳統文人畫的中“風人詠空谷”的意境;分布於者美妙民居建築之中的是或雄偉、或玲珑的寶塔、樓閣,那是廟宇、王府,是書院、衙門……環抱著這美麗圖卷的是那座巍峨的城池。
北京城分南北兩塊,曰內城、外城,有城門內九外七座。每座城門都有箭樓、門樓,其間是甕城。綿延近百公裡的城牆,高大、敦厚,每隔八丈就有向外突出的墩台,用以增強防御功能……
就是這座全世界絕無僅有的偉大城牆,經歷了六百年的風霜雨雪,以他的胸膛抵御了無數次外敵的入侵,無論是李自成、皇太極、八國聯軍、日本鬼子,都沒有能打斷這以中華民族堅強意志和勤勞勇敢築起的城牆,僅僅在五十年前還巍然屹立的城,終於在毛澤東的一聲號令下被徹底拆除!!如今,只有正陽門箭樓、門樓、德勝門箭樓和東南角樓連帶的一段不足三裡的殘破城牆幸存。這,是無聲的控訴!……
今天的二環路,就是那座內城城牆的墳冢。每天乘車跑在上面,我似乎總能感到那城池的靈魂用一雙充滿幽怨、淒怆的眼睛從天上凝視著我們,仿佛在訴說她六百年的滄桑、質問後人的無情。
當五十多年前,北京人民以他們傳統帝都人的質樸、寬厚、天真夾道歡迎那支入城隊伍的時候,他們萬萬沒有想到他們歡迎來的是這座城市的毀滅!!僅僅七年後,這座無與倫比的偉大城池就在地球上消失了,即使日本鬼子都沒有動他一根毫毛,卻就這樣灰飛煙滅了?! 城池既然沒了,這個城市的風物和她的人民的命運就幾乎是可以預知的了: 於是,無論是元朝的雙塔,還是清朝的王府、大小寺廟、道觀、牌樓被飛快地清除…… 即使是“中華門”也馬上夷為平地!
那象征中華民族歷史文化傳統的皇家建築成為了封建皇權的象征,於是社稷壇變成了中山公園、太廟變成了勞動人民文化宮。
斗轉星移又是五十年,當皇家建築,除了紫禁城外,被破壞殆盡後,失去節制的資本又與權力結合,以空前的速度、力量吞噬北京的民居。大片大片的傳統街區被以“舊房改造”的名義推平,曾經幽靜、雍容、敦厚的四合院、胡同眨眼間變成平地,又在眨眼間變成數十層的鋼筋鐵骨的大樓。那些世代過慣了胡同中閒適的、充滿人情味的生活的居民,被以“搬出危險房,再園安居夢”的口號標語永遠趕出了城區……
充滿同年歡聲笑語的、用以捉迷藏的胡同,無論多少曲折回轉,生於斯、長於斯的我們都不會迷失;而今,為汽車騰出的空曠的馬路、高聳的水泥大樓才使我們迷失。
胡同的消失更是一種民俗文化的消失。一個地方自身的定義靠的一是建築、二是民俗。當二者都消失的時候,這個地方其實已經名存實亡,不變的只是地理坐標。
可悲呀,北京就每天以這種方式消失——太多的地方,對於我們這些土著,都應經只能靠坐標辨認了!
每天,一片一片的平房被推倒,北京就像被凌遲一樣地死去。
我們每天都在與我們可親可愛的中華故都說“永別”,這正是慢慢的永別。
在心裡哀恸的,又豈應只是我們這些曾經的天子腳下的臣民?難道不應是這中華故都曾經帶給榮耀的所有炎黃子孫?
(內城西北角樓)
(正陽門五牌樓)
(正陽門俯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