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不是那樣廣為人知,也不如台灣與海南島重要,但崇明在上海確是個去處。
崇明島是我國第三大島,很難想象這樣一個島的形成是由一個沙洲開始的——它位於長江口,是長江的水經年累月地帶著泥沙在此堆積而形成的,一年年過去,一個不起眼的小沙洲竟然成了中國第三大島,這讓人不得不歎服自然和時間的作用。
去崇明是一個下午,自吳淞港乘渡輪過江。船頂有個茶座,只須花五塊錢,就可以坐上去,而不必呆在嘈雜的客艙裡。
說是茶座,其實也就是一個露天的平台,擺四五個圓凳,並無茶水,僅此而已。然而這卻是個不錯的地方。甲板被漆成了綠色,打掃得也還算干淨。四周圍著鐵欄桿,沒有凳坐的人多憑欄遠眺,姿勢頗為深沉。自主桅桿到船尾欄桿上系著一根長繩,花花綠綠地旗子在上面隨著江風獵獵飛舞,呼呼作響。
太陽有點西沉的意思,陽光就那麼斜斜地照在甲板上,拖著人的影子。船在漿的轟鳴聲中劈波斬浪地前進,離碼頭越來越遠,於是上海這片土地便慢慢變成一條浮在水上的線,上面偶爾有些小疙瘩——那是高樓。離岸越來越遠,我已經不能辨別來路的方向,只見得四處都是水,水上漂著的都是船,這景象大概可以被描述為千帆競發,只可惜帆早已經被淘汰了,少了些情趣。看著這些船,心中不禁生出對古代航海家們的佩服之情——那個時候他們靠著指南針竟然可以環游地球!這在我看來是多麼的不可思議啊!
秋日的風吹來真是很舒服。此情此景,還要那些圓凳做甚?所以索性席地而坐,面朝船尾,看著船後不斷泛起的白色浪花,盡情享受這風、這水、這日、這時。
約摸一個多少時,船的前方水上又出現了一條線——我知道,崇明快到了。人們熙熙攘攘地下了船,穿過長長的碼頭走廊,就上了岸。這個地方叫作堡鎮,朋友指示我們要從這兒坐車到八一公路下車,他來接我們。
車一路開過,我的眼睛也沒閒著。舊時代和新時代的東西在這裡對比肩而立——一些斑駁的老房子和一些新的玻璃幕牆樓房混雜在一起;可以看到新近開張的超市,也可以看到八十年代常見的商店名稱:**五金交電商場;既可以看到豪華轎車疾駛而過,也有拖拉機冒著黑煙招搖過市;既有打扮入時的年輕姑娘風情萬種,也有穿著解放鞋的農夫在無言地張望……。似乎老房子也特別有味道:山牆的頂尖部位都做成半圓形,這在別處還是沒有看到過的。
到了八一公路,朋友還沒有到,叫我們先候著。那就候著吧!倒是這等候讓我覺得很美。比之任何一個城市,這路口可稱得上是荒涼。
路修得不錯,很平且帶點優美的弧。黑色的瀝青,總給人那麼點兒深沉和穩重之感,再灑下些黃的葉子零落四處,憑空造出些滄桑。路邊散著些破舊的房子,其中一個是雜貨鋪,裡面的玻璃櫃台是自己用木頭做的那種,從年齡來看,足可以進入博物館。鄰人們都互相認識,偶爾有人經過,總會友好地打個招呼。
道旁立著兩排樹,很高。與城市裡不同的是,這些樹顯然沒有經過什麼的修剪,所以他們的枝桠自由地在天空裡舒展,他們的姿勢隨興而擺,所以,總讓人感覺到無言的美,就如同看中國畫家隨興而作的國畫一樣。樹種也不是那麼千篇一律的,有蒼老的刺槐、寶塔般的柏樹,還有開著花的夾竹桃和木槿,甚至還有些竹子。他們都自然地生長著,無規律,卻透出莫名的和諧。
車是很少的,偶爾經過,聲音便很快消失在這秋日黃昏裡遠處的路上。不遠處有座小橋,被刷成了白色。樹木在橋頭靜靜地矗立,河水在橋下無言地流過,黑色的路面通過橋向遠處延伸,延伸的盡頭,是已經變成紅色的、讓幾絲晚霞托著的夕陽……,幾只白鷗不時滑過半是金紅半是湛藍的天空,不知所歸……
四周極為安靜,兩個農夫坐在橋頭樹下低語,遠處偶爾傳來三兩聲汽笛,幾只鴿子不時小聲地咕咕說幾句話,還有一些衣著樸素的人們騎著吱吱呀呀的自行車經過,下坡的時候鏈條撞擊幾下護鏈板叮咣叮咣作響——這,就是全部聲響了。安詳的黃昏被夕陽的余輝染成一片金色,人的心變得如此沉靜,幾乎不願意弄出任何響動,害怕破壞了這鄉村的寧靜。
這是一幅多美的圖畫啊!後來我發現,這是我在崇明看到的最美的圖畫。
夜晚,崇明的風顯得格外干淨和清爽,星星們再不會受到任何人工光源的干擾,爭先恐後地露出臉來,向我們這些陌生的游客打招呼。漁塘接三連四地鋪開來,隔著些地方會有守塘的小房子,漆漆的黑夜裡,有那麼一只孤燈的光朦胧在水面上,晚風拂過,泛起一片碎銀。看著這些,心想怪不得張繼可以寫出“江楓漁火對愁眠”那樣感人至深的詩句來。
隔日,我們去了崇明最著名的景點——東平國家森林公園。這公園名頭倒是大得很,也確有很多樹木,可惜幾乎全是水杉之類,以統一的姿勢立著,既不嶙峋也不曲折,鮮有些漂亮的另類。園子倒是干淨整齊,但人造的痕跡過濃,與上海的共青森林公園及其它公園有很多雷同之處。其內設一些動物園、燒烤場、水上樂園等,玩的無非也就是海盜船、鴨子船、高空架車之類。有酒家在園內,然飯菜巨貴而味道卻不敢恭維。總之,為了迎合都市的品味,公園已經被同質化了,並無太多森林、野外的特色,只是比較大些罷了。這讓人略感失望,雖然如此,那裡的空氣確是異乎尋常的清新,如果每天都可以去那兒的湖邊睡一覺的話,多活上三五年應該是不成問題的。
夜裡住的一家陳舊旅館,卻讓人感到值得一提。
這是一棟在安靜的背街上的老房子,應該是八十年代初的建築,很傳統的樣式:左邊是帶外走廊的房子,右邊是前部突出的樓梯間,用镂空的生石灰塗過的砼磚鑲砌。前面一堵圍牆和一個簡單的鐵門圍起一個小院落,依牆種些竹木花草。
走廊欄桿被塗成白色,因年代久遠,有些地方已經脫落。門窗是酒紅色的(八十年代極為流行這種用紅漆和黑漆勾兌而成的顏色),經日曬風吹,已經失去了光澤,甚至門都裂開些了細小的縫。最引人懷舊的是走廊的地板都被漆成與門一色,因是上了兩層漆的,人經常走過的地方已經把上面的酒紅色磨去,露出下面淡淡的白……
房子裡的家具更是十幾年前的舊物,非常簡單,但是收拾得比較干淨,讓人住了直想起以前的生活。難得還有一只空調,也是十來年前的樣式。只是在這秋夜的海島上,什麼好的空調都不必要了。
老板娘看來也是難得做一次生意,我們去的時候大門是打開著的,但她竟然不在!幸好我們的司機認識她,打了電話她才回來,收了極便宜的房錢之後,她又匆匆自顧走了,其它一切我們自便。第二天我們離店的時候,她仍然不在,我只好把鑰匙插在她的門上。想來做這樣的老板娘真是逍遙,店務不必打理,財產勿庸操心,日出不歸,夜不閉戶,有什麼可擔憂的呢?這樣的事情,恐怕也只會發生在這偏僻的島上了。突然想,如果她在這裡播放一下老鷹樂隊的《加州旅館》,那將……
今天的崇明在都市人的眼裡,是鄉下的地方,因為地理等方面的原因沒有那樣繁華,可是它別有風韻。再過些許年,崇明將會通海底隧道和大橋,變成連接江蘇和上海的橋梁。那個時候,它定會變得繁華很多,可是這樣的風韻,也將定然成為歷史。要體味今日的感覺,恐怕也只有到記憶裡追尋了。想來,有點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