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是久違了上海,上一次來,還是九五年的事體。九五年,阿拉外地人在上海滿街找陽春面和花生糊,就是很懷念而終不得;晚上跑到大世界去,看不到雜耍和評彈,而著著實實地和朋友蹦了會兒迪(其實是朋友蹦)。懷舊的人在上海是懷不成舊的,對全國人民來說,上海總是那麼新潮得令人眼花潦亂。
對於外地人來說,上海是個令人敬畏的城市。且不說她是世界第三大超級都市,即使講她的氣度,說我們是象蘇北人一樣的鄉巴佬,我們也是很服氣的。那氣度是領先和涵納。想想從前的南京路吧!那是琳琅滿目的,那是燈火輝煌的,那是人潮洶湧的。十年前我曾經在那裡買過一頂呢帽子,和一件獵裝,直到現今也還是挺栝,甚而也還是不過時的。當我們溶入人潮中,我們會感到踏實,因為周圍起伏的,淨是些天南地北的方言。特別使我稱道的是上海那些老同志,商場中到處可見他們的身影,搖著小旗幟吆喝著“小心扒手哦!”今天的南京路豪華了許多,例如鋪上了潔淨的花崗巖路面、醬色的坐椅。也閒適了許多,人流疏落了。這反倒使我們有了些許的不安,似乎是冷不丁被推上了個燈火通明的舞台。
還遷走了老正興,這使我們找起來稍費了點勁兒。新址的老正興窗明幾亮,但覺得不如以往的咯吱作響的老樓梯來得滄桑。菜味也不比從前喽,那乳腐肉做得就膩了。
到上海的第二天,有上海朋友陪著去吃老正興。因為興致高,我提議吃大閘蟹。雖然我對河蟹從來不感冒,但知道吃蟹子在上海是很高的宴客規格。上海朋友這兩天陪我辦事很辛苦,請是要請吃蟹的。招牌上寫的有:大閘蟹,48元/只,也蠻便宜的。待到蟹子拎上來驗明正身時,服務員說了,是120元一只。我訝異地指指招牌,問不是48元一只嗎?服務員解釋說,那是二兩一只的,這是四兩一只,況且還是雌蟹。這一解釋,我倒也能夠接受。但本來是一直不做聲的上海朋友卻火了,叫了一聲:弄啥事體?!
原來這竟不是陽澄湖的大閘蟹,而是寄養的蟹子,即外湖的蟹子,上市前在陽澄湖寄養一個月的那種。外地人,或不大在行的上海人不懂得這裡的奧秘;陽澄湖的蟹子和外埠的蟹子粗看是看不出區別來的,但老食家是一眼便可看出。真正的陽澄湖大閘蟹,有三個特征:一是鳌上有黃色的絨毛;二是肚殼青白(當然別的蟹子也可以用牙膏洗出來),背殼正中有馬蹄印;三是行爪是平頭,因為陽澄湖底較硬,磨的。報載,陽澄湖的螃蟹年產約20噸,銷往上海的只有2噸。所以上海滿銜的大閘蟹,就有真有假了。服務員心知肚明,卻不做說明,其心態是顯見的。可我不是第一次來老正興,前後一比較,傷了自尊。
這種事情我通常是勿計較的,怕壞了興致,怪只該怪自己乏識乏術。說起來,我對上海的印象還是蠻好的。就以這老正興為例。
老正興在海派飲食中屬錫幫,有近百年的歷史了。上海的飲食有眾多門派,如揚幫、徽幫、京幫、廣幫、蘇幫、川幫、本幫,還有西菜,真正是百家爭嗚。其中本幫菜即是上海本土發展起來的菜系。但祖祖輩輩的上海人並不囿於門戶之見,排斥外來。相反,他們認為“適口為珍”,只要好吃,是一概歡迎的。而各菜館也極力迎合本地口味,對菜肴加以不斷的改良。這是海派飲食能夠發揚光大,且有著獨特風格,有著許多百年老字號的一個根本原因。
飲食文化與本地的其它文化是一致的。上海多數的人民,早年是居住在“石庫門”的。這石庫門乃上個世紀的下半期,鬧太平軍時,大量難民湧入上海租界,租界當局為其建造磚石房屋,所形成的既非“上只角”也非“下只角”的普通居住區。如今近一千萬的上海市民,大多是從石庫門走出來,或還居住其中的。石庫門所形成的地域文化,可說是海派文化的根基,至少是它的一個重要部分。石庫門文化的旗幟,就是開風氣之先,敢於延納一切先進的事物,不斷對傳統文化加以改進。上海的建築是萬國博覽會;《新民晚報》和《世界經濟導報》曾經非常著名;上海的服裝和其它輕工產品總是代表著新潮;即使浦東開發,起步晚,卻比其他特區走得更快,迅速為世界矚目,也顯示了上海人的氣魄和能力。
住的地方就傍著南京路,閒暇時還轉了一圈。南京路離外灘不遠,外灘過去那些樹林和擁擠著數千對戀人的壯麗景觀也沒了。雖然南京路和外灘都鋪上了潔淨的花崗巖路面,有了醬色的椅子,但我還是有些惋惜。心裡也知道這不算個健康的心態。再想去吃吃紅房子,最終也作了罷。我不過是個過客,還是個匆匆的過客,我想念的不過是我經歷過的,上海人民可未必是我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