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院子坐落在钜鹿路上,差一點點就到襄陽路口了。裡面那幢樓房整日裡暗沉沉的,是因為背陰。樓牆早先爬滿的綠葉,不知從幾時起都看不見了,只剩下一片枯莖。南面是有花園的,但在樓門這面並看不見。 沿街的圍牆,原先是一段段帶下彎的弧線的,空出處配有好看的鐵花欄,這年月鐵花被拆去,改砌成一整面的光牆,一如所有其他地方那樣,是想把樓房包得嚴嚴實實。圍牆的西面盡頭才是院門,門柱上掛著一塊“文化局革命委員會(籌)”的長牌。 這裡是又一個權利機關的所在,按理說不該有親近感,要路過,就走對馬路四明邨這邊好了,但偏偏又好像不完全是這樣。就因為是“文化局”?從小父母就服務於其旗下,課後也一直和玩伴來這裡瘋,最要命的是,這裡常常會傳出一陣陣彈奏鋼琴的聲音,在周圍,在別處,已經有幾年聽不到琴聲了,於是男孩就時不時來這裡徘徊。
這個夏日的午後,空氣異常地悶熱,象是要有雷陣雨。樓裡卻飄出來一陣芭蕾《紅色娘子軍》的旋律。那旋律用鋼琴來彈奏,脆生生的,有點別致,還顯出一些清靈。樂句被有意無意地斷開,意境竟與弦樂迥然不同,又因為用了踏板,一個個重音便似小槌狀叩擊著你的心靈,男孩有點迷亂了。抬頭看,圍牆東頭連著路口的一座小樓,先前作過兵營的,兒時再熟悉不過了,男孩竟不管不顧,蹬著門廊的台階,攀上圍牆,翻落到那個院裡。
弓身躲在冬青樹下,手摸到心在狂跳不止,緊張地盯著底樓那扇透出琴聲的窗。也奇怪了,彈奏的人反復回旋在那段哀怨悲傷的旋律裡,如泣如訴,纏綿糾結,又悲憤交加。音樂這東西真的是詭異,無標題也好,有標題也一樣,不同的人盡可以照自己的理解去感受;按說男孩曾經的遭遇與樣板戲裡根本有著天壤之別,此時的他卻已經被感動得熱淚盈眶,—— 唉,誰叫他凡事都心思單純、世事不谙呢?
有人到窗口來咳嗽,男孩想躲卻已經被發現。要爬回圍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很快,一個男人從樓裡沖了出來,臂上別著那種袖章,“干什麼的!”霹雳一樣厲聲地問。男孩驚恐地嗫嚅著不知道如何回答。窗口卻探出來一個女孩,(想來就是那個彈琴的,) “先問問伊做啥?”女孩注視著男孩,小心地說。 這女孩長得沒有一點出眾,只有兩支羊角辮表明年齡大約與他相當,男孩這才鼓起勇氣說:“我很喜歡你的彈奏,(?)我,……. ,也有過一架琴。” 女孩明顯楞了楞,眼中的警覺變溫和了,竟然意外地說:“那麼,進來看看?”
差不多象是被那個男人押著,男孩來到室內。是一架簇新的“珠江。” 這個穿著軍綠色寬腿褲的女孩顯著委婉的神情,仍然是小心地示意:“試試看好伐?” 男孩稍作猶豫,就坐到了琴前,略一屏息,便把手指投向了鍵盤。指尖的移動已有點艱澀,還執意要想風起雲湧;長久的荒廢,已無法做到行雲流水,但男孩仍然想找回那種感覺。這是一首肖邦的練習曲,曲名“革命”,男孩卻一直喜歡叫“暴風雨”,肖邦當年對於祖國陷入苦難時表現的悲憫,無數次打動過男孩的心。那天造反派來搬走家裡的琴,男孩正好在練這首曲子,隨後發生的暴力、浩劫,就如同那整段整段的旋律,在腦海裡翻騰,轟鳴,…… 欲抗爭嗎?以男孩的年齡,一些道理都還無法弄明白, 更何況還有黑衣天使(顧聖嬰)的身隕在前,……——無以復加的悲憤一時如排山倒海般襲來,男孩的手指漸漸趨於狂暴;痛苦,卻又有點莫名興奮的眼淚,已經噴湧出來。
“下雨了!”是女孩一聲驚呼。男孩也嘎然而止。心還在狂跳,無奈輕輕放下琴蓋。終於沒有敢與女孩對視,男孩奔出樓門,沖出院門,即便是剛剛正好下下來的滂沱大雨,胸腔裡倒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有些年我一直無法忘掉那個炎熱的夏天。每次要經過那附近,我都會特意繞到那院子的圍牆下走走。我很多次猜想過,那個女孩究竟會是干部子女,還是出身新的權貴?
後來我漸漸、漸漸地忘記了她的模樣,只記得那個夏日的午後,有一扇窗裡探出來一個身影,她善待過我,……。
再過幾年,說不定我會疑惑不定,拿不准那天會不會只是一種幻想?——也許我根本就站在冬青下沒有動過,一直只是聆聽?
在電台有安琪做主持的那一年,有一個“往事的歌”的征文,我記下了上面的故事。我也聽說了許多其他人的難以言狀的經歷。不過大家一致認為,時間會撫平傷痛,一切要往前看。
所以,再過幾年,我懷疑,我的疑心會越來越重,我會完全拿不准,我究竟有沒有在一個夏日的午後,遇見過那個美麗善良的女孩,聽到過她彈奏的懾人心魄的聲音。
(一)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