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的雪，及遙遠的思念
（一）
塞北的雪是在周日下午我們搭乘的車即將啟動返城時，才像模像樣地蔚然成一道風景的。於是所有的人都且喜且嗔地責怪起上天這份遲來的愛。
旅行團的車兩點鐘准時出發，我們已經沒有機會欣賞漫山遍野的白雪皚皚了。不過往後的半日行程裡，有接近兩個小時的時間，大巴士是行駛在山道上的，半路的飄雪卻也著實令人心情無比地歡快。於我而言，沒看到積雪也無所謂的，畢竟從小到大，在東北看過無數遍那看不厭的宜人景色。
“碩方的雨，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魯迅的這篇《雪》，是和他的眾多雜文一樣被我由衷喜愛的文章。少年的時候，凡是喜歡的短文與詩歌，絕大多數可以口若懸河只字不差地背誦下來。到了三十以後的如今，仍然記得的僅僅是仿佛被很多人引用而至盡人皆知的經典句子或若干脍炙人口的短詩而已。這篇把雪比作雨的精靈的美文，同樣因記憶力衰退而被我幾乎丟在了歲月的路邊。只記得在武漢上大學的時候，和南方的孩子們談起我們東北的雪景，每每會記起魯迅的這篇《雪》，也每每為自己生長在有雪的東北而充滿了自豪感。
塞北的雪，在車窗外憑空地營造著快樂的心境。返程的大部分時間裡，我都是輕輕地哼著歌曲的，一首又一首哼唱著所能記得的極盡柔漫舒緩適合淺唱低吟的清歌。
望著塞北悠悠的雪花，心裡充滿了愉快的思念和回憶。那樣輕松舒暢的心情，實在可以稱得上是美好而幸福的，天地間隨著雪花蕩漾的，盡是我充滿了愛與思念的心境。在愈來愈沉重的成年生活裡，如此曼妙的幸福瞬間顯得愈來愈彌足珍貴。
（二）
塞北的雪，圓了我的一個夢。一直都很想去滑雪，出於對自己未嘗試過的一項運動的新奇和向往，以及潛藏在心中的各種各樣清晰或不清晰的原因。
在有了中秋節第一次通過網絡與人結伴到草原騎馬的美好經歷後，我就很自然地接受了這種方式，繼而有了攀援箭扣長城、穿越懷柔野嶺的愉快之旅，以及品嘗了其他眾多網絡交友的樂趣。這一次的塞北滑雪之旅也是以同樣的方式，響應著未曾謀面的一位網友，奔赴了電話中的約會。那是一個叫Lustar的網友，由於在Ctrip BJ網友會的論壇上很是活躍，所以名字是早就爛熟於耳了。為了確認我的行程，他給我打了很多長途電話。想到稀裡糊塗的我竟然直到經過5個多小時的車程抵達目的地時，還不知道自己去的地方叫做塞北，就不由得再度體諒並感激組織者的費心了。
最早知道有滑雪這項運動，是在電視裡。印象中那時候的體育節目，除了據說極大地推動了電視機銷量的81年女排奪冠外，就好像是連篇累牍每天不斷的滑雪賽事。沉浸在別人的娛樂和競技中的時候，感覺那項運動離自己的生活非常非常遙遠。
也不知什麼時候起，這項我原以為只有專業運動員才能玩的運動就悄然興起，並變得大眾化了。但是我一直也沒有機會去嘗試，原因很多，與別的難得出游者的眾多原因都大同小異；最主要的想來應該是個性方面的因素。
二十出頭韶華正艷的我，曾經有一段日子是個孤僻而郁悶的人，由於一次致命的創傷而至幾乎失去生活的勇氣，而後蜷縮在恐懼和防備的重殼中，竭盡全力逃避外面的世界、避免與人接觸，唯一的樂趣是沉迷於書本世界。
認識愛人之前的我，在大連生活了四年，竟連海水都沒有沾過。現在的我，性格仍談不上活潑開朗，但是比起幾年前來，已經很善於與人交流了。愛人教會了我嘗試各種各樣的運動，並通過掌握這些技能而增強自信心、發揚個性中堅韌的長處。說來很多人都難以置信，除了打羽毛球、騎自行車和小時候常做的在我看來沒有任何技巧可言的長跑和爬山外，我迄今掌握的所有運動技能都是在二十的後半段、認識愛人之後開始學習的，包括游泳、打保齡球、滑冰、射擊、騎馬，甚至是跳迪斯科，當然也包括這一次在塞北學會的滑雪。
感謝我於心底熱愛的丈夫，由於他這些年來的引導，現在的我，已經有足夠的信心做一切別人能做的事情，並由於天性的堅韌而不懼怕失敗。由於第一次下水就能浮起來、第二次下水就能游泳的經歷，我堅信很多運動只要克服恐懼心理、努力掌握身體平衡、鎮定地運用最基本的技巧就能很快地學會。這樣的信念在我一天之內學會騎馬、一天之內學會開車的經歷中一再得到增強。這一次塞北之行，能夠在一天之內就學會滑雪，也正是基於那樣的一種信念，繼而也鞏固了那一信念。
塞北的雪，圓了我多年向往滑雪的夢，給了我又一度提升自信心的愉快之旅。
（三）
到達塞北的時候，我才曉得滑雪場原來是人工的那樣一個雪坡。山上的積雪很薄，大部分山體裸露著皮膚，雪坡的雪也沒能累到足夠好的厚度，看上去遠遠沒有吉林老家的雪山那般氣勢磅礴。不過這也倒不至於影響我學習滑雪的情緒。
在去程的時候，我就對同行的沙拉誇下海口，我一下水就能游泳、一騎上馬背就能讓馬跑起來，所以這一趟一定能學會滑雪。沙拉就說那你是個有運動天賦的人。我聽了沒作聲。還從來沒有人這麼評價我，我自己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是不是有運動天賦。不過既然現在有人這麼說，我就很慷慨地默許了。
同行的7個人裡，只有我是從來沒有滑過雪的，星星和干爹還稱得上是高手。星期六大清早從北京發的車到達目的地塞北時，已經12點多了，吃完飯快下午兩點，忙乎忙乎租滑雪板、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穿上笨重的滑雪靴子，再混水摸魚地聽教練講解滑雪的動作要領、摔倒的姿勢秘訣，下午真正實習滑雪的時間就不是很多了。
小心翼翼地在雪坡上獨自摸爬滾打，很快地就累了。摔了N個不輕不重的跤，倒是沒受什麼傷，只是由於不得要領地多次在摔倒之際用雪棍拄了地，肘窩的肌肉明顯地有些扭了勁。小半天過去了，實在是沒感覺到滑雪有什麼樂趣，比騎馬、游泳差遠了。看到大家都比我先交還了雪具，我也收了攤，並表示明天不再滑了。
吃完晚飯，大家在打牌，我翻看起介紹滑雪運動的那麼一本小冊子，內容無非是滑雪的起源、發展、種類、器具等等。看著看著卻讓我覺得，如此一項運動，能夠被世界各地那麼眾多的人群所熱衷，定然是因為蘊含著無窮的樂趣。於是我對大家說，不行，我得去滑雪！跑這麼遠的地方來一趟，就這麼沒學會滑雪就回去，不符合我的個性！說完了，又猶豫了再三，最後終於起身跑出去了。
晚上8點到10點開兩個小時的夜場。跑外邊一看，天氣可比白天冷多了，寒風呼呼地穿透衣服刺激著皮膚，剛才的熱血眨眼間就被吹得冰涼。借口胳膊疼，立刻掉轉身回到了房間裡，安慰自己還有明天呢。
星期天早上，雖然不情願，還是義無反顧地沖進了雪場。經過頭天的磨合，這一次很快地就掌握了動作要領，漸漸地在俯沖的瞬間體會到了滑雪的愉悅和樂趣。上午場快結束的時候，我已經能夠和干爹一起坐纜車到很高的雪坡上往下滑，並能很自如地控制速度和方向了。
運動的快樂是直截了當的，嬰兒從搖籃的輕輕晃動中得到的快樂，孩子們從非常簡單的打雪仗等游戲中得到的快樂，大概都是這樣一種直截了當的快樂吧。運動的時候，切切實實地感覺身體是自己的，同時又很自然地覺得自己的身體是大自然的一部分，這大概是人們如此地迷戀運動的原因吧。細想想快樂真的是很簡單易行的。
上午過半的時候，塞北的雪零零星星地開始飄落，臨近中午時，就開始有那麼點雪花的模樣了。雖然遠沒有達到鵝毛的規模，卻憑空地加濃了滑雪的情趣和愉快的氣氛。自由地駕馭著滑雪板的我，已經覺得自己的身體是隨時能夠升騰的。運動本身所帶來的愉悅，克服恐懼掌握一項新技能所得到的自信，置身於玲珑無暇空氣清新的大自然中所享受的舒暢，無不讓人感覺到渾身每個細胞都酣暢淋漓任性張揚。那樣子惬意百分百的時刻，我覺得生命是美好的，也覺得在那樣快樂的瞬間死掉也是了無遺憾的。
臨近終場的時候，塞北的雪終於能夠造出白茫茫的景色了。天地間飛舞的漫漫雪花終於在滑雪之旅的尾聲處，為我以及所有遠道而來的旅人們烘托起了柔曼的背景。
（四）
塞北的雪，也令我思念起真正冰天雪地的北國，那裡有一個我喜歡過的愛滑雪的男孩。
和他的初次相識，就是在一個冬季，並且是冬季中最冷的時段。我們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蕩了半日，內心裡分明地感受著春天。男孩兒終至凍得感冒發了高燒，臉上卻依然是最令我動心的孩子般燦爛而含羞的笑容。
當我學會了從很高的雪坡往下沖刺、體驗如飛翔般醉人的感覺時，我想起了那個男孩，並明白了他何以那般地迷戀滑雪。
那應該算作我的初戀吧，雖然我不知道那樣地喜歡一個人算不算是一場戀愛。我喜歡了他六年，六年中我們相處的時間累積起來卻不超過十天；我們之間最親密的接觸，就是男孩兒給我的一個溫存的輕柔的擁抱；我們從來沒有使用過“愛”或“喜歡”這樣的字眼，以至於我至今都認為語言的表白與愛無關。
細想起來我一直是個不快樂的人，因此真正快樂的人很容易就能打動我。喜歡那個男孩，就是因為他很快樂，愛彈吉他、愛唱歌、愛收集唱片、愛滑雪。喜歡他，沒有去想以後會怎樣。後來明知道沒有結局，仍然喜歡他，希望他永遠是那副快樂的樣子。知道他有了別的女朋友，沒有過絲毫對命運的抱怨，痛苦而真摯地祝願他們幸福；聽他告訴我和女朋友分手，看到他的笑容依然明朗卻有些落寞，就祈禱他早日恢復那迷人的快樂樣子；一直到他又找了個女朋友並結婚有了孩子，看到他多年未變的笑容和依然堅持的快樂秉性，也覺得所有的思念都很值得。
認識他是在冬季，往後每次看到他也差不多都在冬季。他始終很迷滑雪，也很迷音樂，每次他和我講起滑雪和音樂的時候，我都覺得他的快樂彌漫在我周圍的空氣中，讓我不知不覺深陷其中、深受感染；每次他轉身離去的時候，淚水就會悄悄地盈滿我的眼眶，卻從來沒有忍心讓他看見。
那是一個年齡比我略小的男孩。從沒有深究過是不是因為他，我好像始終傾向於喜歡比自己小的男孩，細數往後的生活歷程，有緣在我心中停留的男孩都不同程度地比我小，直至最後嫁了個比自己小的男人。
冰清玉潔的那樣一段初戀，與那個始終在與我初識的雪國生活著的男孩一起，早已融入了我對真正的北方的思念，成為我故鄉情結的一部分。塞北的雪，讓我想起他，和任何時候想起他的時候一樣，感覺自己的心是晶瑩剔透的。
（五）
還有一些和滑雪相關的往事，也是那麼悠哉游地在塞北的雪中浮上心頭的，帶著絲絲縷縷的溫暖。
大學剛畢業那陣子，曾經在遼寧省外貿工作過一段時間，接過無數來料加工或進料加工的訂單，加工過無數款價格不菲的滑雪裝，男裝女裝童裝，連體式分體式，腰帶式背帶式，都無一例外色彩鮮艷亮麗、風格明快動人，感覺誰穿了都會雄赳赳氣昂昂。
可是那些滑雪裝都是出口到日本、美國、韓國等地方去的，設計圖紙、紙型樣板、加工指示書都是由國外的訂貨方發來的。記得最貴的成人男子滑雪裝出口結匯價在一套110美金以上，據說到岸後的零售價通常還要加一倍到兩倍。因此我一直以為滑雪是我所不能負擔的奢侈運動。
近水樓台的我們當然沒少在冬天把滑雪裝的上衣當防寒外套穿，但是卻沒有機會穿上一整套，也沒有去想象過什麼時候可以真正在滑雪的場地穿一次那樣漂亮的一身衣服。這一次要去滑雪，才覺得那時候沒有為自己留一身衣服多少有點遺憾，因為如今市面上見得到的滑雪裝都遠沒有我那時加工過的般款式精美面料上乘。心想元旦回大連，一定想法找還在做外貿的朋友們蹭一身地道的滑雪裝。
那個階段其實是我生命中很倒霉的階段， 所以在我後來跳槽開始了外企生涯後，就刻意地切斷了和那個階段有關的所有人的來往，也盡量地避免想起發生在那個階段的任何事情，以免情緒的無端惡化。可是在塞北的雪中，那一段經歷，以及發生在那個階段的一個關於滑雪的小小玩笑和與那個玩笑有關的一個男孩，竟也在不經意間就浮現了，並且不帶有絲毫的陰影。
那也是一個比我小的男孩，也因為快樂而給我好感，算是曾經追求過我吧。和我喜歡的那個有點害羞的男孩不同的是，他不但絲毫不害羞還很調皮貧嘴。他是個只會日語不會英語更不會韓國語的笨蛋，樣樣都不如我，在公司又是我的晚輩，很多事情要靠我幫忙才能擺平，所以我從來不把他放在眼裡。當然這只是當時的一句調侃之辭，真正的原因是那會兒我根本不可能從心理上接受任何人。
可是他依然很貧嘴，一到辦公室裡只剩我和他兩個人時，就扭過頭來說幾句傾訴衷腸之類的話，並每天堅持下班和我一起走、送我到家門口。好聽的話人人都愛聽，不論男孩女孩都有這麼一層虛榮心吧？愛聽歸愛聽，他說的話我卻從來沒有當真，聽了只是笑一笑。
記得有一次，辦公室裡又剩下我和他，他就起來到正對著我的白板上寫了幾個字，寫完了喊我抬頭看，問我是什麼意思。他寫的是日語“我喜歡你”。剛巧日語的“喜歡”和英語的“滑雪”ski的發音是一模一樣的；而日語的“滑雪”這個詞又是借用了英語的外來語，所以我明知道他又在耍貧嘴說“我喜歡你”，卻很認真地念了一遍那幾個字，然後說那不是“你滑雪”的意思嗎？他立刻就樂噴了。
在塞北的雪中，在滑雪歸來的途中，回味著這個有趣的往事，我好像是第一次，發現自己能夠平靜地回首那個階段的往事，並正視那個曾經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裡覺得不堪回首的歲月。
塞北的雪，一直都在下著，直到我們走出了塞北踏上了高速公路。望著沒有雪的車窗外，我不由得留戀起塞北的雪。
2002年12月17 — 1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