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在這裡沉思
——游覽圓明園側記
殘陽如血的黃昏,我來到圓明園。西風蕭瑟,荒草淒清,孤懸的大樹在凜冽的風中,沉澱著灰色的天光。在踏入镌刻民族傷痕的泥土上,我的雙腿無由地顫抖,竟至跌落在绮春園的台階上,摔個五體投地。圓明園,你何以讓我行如此大的禮節?你的黑褐色的天空,大火還在彌漫,青煙還在缭繞。你在向誰陳述著苦難與罪惡?
逼近真實的圓明園,是一種帶血的蕭瑟。那場百年前的大火,灼傷著我們民族一個時代的悲哀。雕花的石柱,依然折斷我們沉重的腳步;望一眼那陰霾的朝代,依然連綿著落葉和悲情的雨聲。這悲情的圓明園,讓我肝腸寸斷,讓我痛徹心扉,讓我留下我的淚水。
一百年的淒風迷雨,洗刷掉了破壁殘垣上的血污與塵埃,卻抹不淨一個民族恥辱柱上的污垢,揮不去國人心底積澱的陰影。雕梁畫棟的殘肢碎體,悄然無息地埋沒在荒蕪的雜草中。它們原本輝煌鮮麗的圖畫,如今仍赫然在目,只是顯得猙獰可怖了。遠瀛觀雕花的石柱,在如血的夕陽裡,頹廢地站立著,泣訴著一百年前那場火光沖天裡的故事。蒼勁挺直的松柏上,慌亂的玄鳥,心有余悸地低頭看一眼亂石嶙峋的草叢,淒厲地鳴叫著,卻無法打開這黑暗的朝代,無法打開圓明園與天共存的悲憫。
殘陽跌落,晚霞似血。一簇簇燒焦的草莽,是更為持久的黑暗;一步步跌跌撞撞的步履,是入侵者無視文明的罪惡。群獸的鐵蹄聲穿過缥缈的時空,重又回蕩在這滿目瘡痍的廢墟中。漫天的大火,映照著強盜們踐踏文明的獸行,傳遞著他們恐怖而怪異的尖笑聲。大火沒有掩蓋侵略者的罪惡痕跡,卻刻下了民族復仇的心跡。金發碧眼的強盜們,你們看,那一簇簇燒焦的草木,即是罪證!那一片片散落的瓦礫,即是罪證!那觸目驚心的斷壁殘垣,即是罪證!你們手裡的火把,燒毀了絕世園林,也點燃了國人心頭憤怒的火焰!刀棍镢頭成了打狗的武器,屋院村落成了御賊的堡壘。反抗的火種已隨著那場大火飄散在村落旁,林道間,青紗帳裡……
法國大文豪維克多·雨果在寫於1861年11月25日就英法聯軍在中國的暴行致巴特萊上尉的信中說到:
“在世界的一隅,存在著人類的一大奇跡,這個奇跡就是圓明園。……圓明園屬於幻想藝術。一個近乎超人的民族所能幻想到的一切都匯集於圓明園。……這一奇跡現已蕩然無存。有一天,兩個強盜闖進了圓明園。一個強盜大肆掠劫,另一個強盜縱火焚燒。……這兩個強盜,一個叫法蘭西,另一個叫英吉利。……我渴望有一日法蘭西能擺脫重負,清洗罪惡,將會把這些贓物交還給被劫奪的中國!”
一切有良知的民族,面對任何燦爛光輝的文明毀於一炬時,心底都會產生滴血的傷痛感。可是那個氣數已盡的王朝,在苟延殘喘中淫逸享樂,把苦難留給了人民。當英法侵略者把搶奪來的絕世無雙的藍寶石獻給他們的女皇陛下時,大清的皇帝正帶著他的奴才在疲於奔命的逃跑途中;當強盜的鐵蹄已踩踏到皇城根下,犬坐於龍椅上把玩著搶來的珍寶時,鹹豐帝正躲在熱河行宮裡與眾妃子尋歡作樂……
然而,一百年的歲月,足以改變世間的一切,包括一個民族的心理。當那場幾乎燒毀整個國家的大火煙消雲散之後,一個世紀的風雨塵露,掩蓋了西方強盜所犯下的滔天罪行,似乎也包裹了國人那被灼傷了的記憶。他們在記憶的根斷裂之後,心底的陰影便不再泛起。他們甚至會掀開衣衫,炫耀地指著結了痂子的傷疤對你說,“看,這是老子的功勳章!”或許它——曾經的萬園之園,原本就是歷史的私生子,一個凝結了人民心血和智慧的花了150年時間孕育的帝王“寧神受福”的私生子,在人們心裡形成了奇妙的榮耀與恥辱並存的情結。
今天的圓明園,一塊塊人工修剪的呈各式幾何圖形的草坪代替了淒迷繁蕪的芳草,堵住了歷史訴說悲情的嘴巴;一間間喧鬧非凡的勾欄瓦肆搶占了歷史遺跡,成了新的入侵者;一只只往來如織的游艇畫舫,“熱情周到”地招攬生意,成了一道別致的風景。“多於周身之帛縷”的游人帶著獵奇的心理,頗費周折地爬上大水法、遠瀛觀,或箕踞,或倚傍,或盤坐,搔首弄姿,極盡其顯擺之能事。
他們美滋滋地踏著雕花的石墩時,難道不怕歷史的土壤憤怒地開裂?難道沒有聽到那火光沖天中妃嫔媵嫱、太監工匠撕心裂肺的慘叫聲?當我看著他們歆享完畢,獵奇滿足之後,打著飽嗝成群結隊地離開時,我竟想到了這一切與百年前的英法侵略者洗劫一空滿載而歸有著驚人的相似!
當人們把恥辱或當作了賺取錢財的招牌,或當作了聊以消遣的談資時,教訓永遠是教訓,“落後就會挨打”只能停留在小學的課本上。我們需要一種審視歷史的態度,同樣也需要審視自身的勇氣!我們一出生就躬逢盛世,生命的底色缺乏苦難的記憶,對歷史有著先天性的缺失,無法勾連與體味百年前的那場大火與眼前人頭浮動一片叫賣聲的圓明園之間所包蘊的深刻意義。而充斥社會各個角落的物質主義,天然地在人們心裡形成了一道堅不可摧的屏障,隔斷了歷史微弱的呻吟聲。我們確實需要從廢墟中站立起來,拭去心靈的塵垢,重新構建丟失的文明。記住歷史吧,因為我們正在書寫歷史。否則,那場百年前的熊熊烈火還會燃起!
曠野沙沙,在與歷史潦草的對視中,我的心情沉重如鐵。宛若天工的園林傑作伴隨著一個民族的尊嚴轟然倒塌。我已無法抽身離去,我已深入得太久太久。我知道,我必須站在傷口的前沿,深藏著永不磨滅的恥辱;在曾經的殘垣上,堆積我的骨血,重新在那場大火中永生,重新在那場大火中,看清我們民族前進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