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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茶大覺寺 

     編輯:北京游記
所屬景區:北京


去歲七月間, 京城暴熱。 朋友由外地來京, 說要帶我去一處吃茶, 涼快涼快。 當年一鋪炕上的戰友,如今晉升領導。 公務之余,可以吃茶閒扯。 真是士別三日, 當刮目相看。
朋友開車, 父親旁坐, 我則坐在後排中間把兩個小家伙隔開。 要去的地方是大覺寺。 開上三環,無事閒聊, 由吃茶扯到茶館扯到作家老捨汪曾祺, 再扯到汪的老師沈從文先生。父親當年選過沈先生的課, 那還是在昆明西南聯大。
父親說當年聯大學風自由, 跨系選課是很方便的事, 也是受鼓勵的。 沈先生文名遠播海內外,他的課堂上總是擠得滿滿的。 其實當時沈先生年紀也不算很大, 與張先生張兆和恩愛有加。 張先生常跟沈先生一同來上課, 不知是旁聽還是鑒聽。 一日,沈先生與張先生又同來, 路上二人激辯, 爭吵不休, 待走近課堂, 兩人雙雙箝口, 不再多說一句。 待得沈師講完課, 倆伉俪相隨而出, 到得剛才停止爭論的地方,爭論重開, 仿佛剛才兩人之間的激辯沒有停止過。 下一堂課, 有好事學生問曰,沈先生, 上次你與張先生爭論不休, 爭論什麼呢?沈先生晗首不答, 喃喃自語, 俄而淺笑,回味良久,竟略帶羞怯…
父親本來還存得有沈先生親自改的作文稿紙, 可惜在文革時被抄家拿走了。 當年, 抗戰克難時期,教材講義都缺。 沈先生教學生的主要方法就是命題作文, 然後對每個學生的作文, 不論本系外系,都仔細修改點評。 沈先生寫的字, 真可謂蠅頭小楷, 密密匝匝, 有時比本文還寫得多。如今這些東西和家裡的照片一起被收在重慶市博物館裡, 說是無主物, 不發還。 這些往事, 父親說要寫在明年他們畢業六十周年的紀念文字裡。 我先寫在這裡, 可算是道聽途說了。
上八達嶺高速過回龍觀下北清路, 朋友說這是新修的戰備公路, 直通西山, 可以起降戰斗飛機。果然雙向八線, 路面寬敞。 不過因為是平交, 弄得走走停停, 根本跑不起來。 等到得大覺寺,已近中午。 只見門口賣香的小販蜂擁而上,把我們團團圍了起來。 但我從2004年在崂山華嚴寺被欺騙後, 是只捐款不燒香的了, 眾小販怏怏而去。 不過西山小販還算樸實, 不似北京城裡的小販那麼诎诎逼人。

大覺寺始建於遼代, 不同於中國廟宇大多面南的格局, 此廟卻是迎東。有人說這是契丹人朝拜太陽的風俗,我倒認為就是因地制宜。 因為山是西山, 如果硬要面南, 背後就是空的,沒有依托,不如這樣依山勢而建得地利。 再者, 朝日的風俗世界上大多數民族都有, 沒有人跟太陽過不去,此地提拜日, 似嫌牽強。

廟子因後山清泉, 得名清水院, 可見當時是座小廟。 金代列為西山八院之一, 稱為靈泉寺, 還是因為那一汪泉水。 直到明宣德年間重修, 才得賜大覺寺之名。 但其真正名噪一時, 卻是清高宗在此剃度, 成了皇家寺廟。 那皇帝當了和尚, 卻塵緣難盡。 做功課打瞌睡, 居然在大雄寶殿上做夢大笑出聲。 是可忍孰不可忍, 當值的火夫迦陵和尚持戒尺對乾隆帝一頓暴打。 帝羞, 掩面而走, 連夜下山曰:“仙阙少緣份, 凡塵屬寡人”。再不提修行之事。不管怎麼說, 那夢一定是好夢, 天下蒼生幸甚。 若是個盜汗惡夢, 龍顏震怒, 弄個宗教大革命搞搞, 老百姓都要跟著迦陵倒霉。

皇帝老倌一走, 寺內眾僧惶惶不可終日, 只等官家下來怪罪。 不過乾隆就是乾隆, 氣量頗大。迦陵不但沒有發配三線,後來還當了寺廟主持, 連手植的花木也成了鎮院之寶, 就是如今四宜堂中的玉蘭樹。 此玉蘭枝葉繁茂, 入春時花開雪白如鹽, 京城人竟相前來觀賞, 謂色,香,姿,韻俱全, 所謂四宜, 不知是否就是指此。 或曰春夏秋冬, 四時皆宜。

既然是到這裡喝茶, 那就先到明慧茶院。 茶院設於寺內, 竹桌竹椅, 甚是齊整。 還有茶座直上後山, 層層向上, 擬比江南茶山。 惜天氣暑熱, 飲熱茶實在不宜。 加之有一撥惡少似的人物, 露胸敞懷, 且帶一雖不惡卻惹人厭之哈叭狗,吠叫連聲, 與其主人一樣意甚張揚。 如此一來, 好茶也會吃成歹茶。 便決定直趨寺裡的紹興飯館吃飯納涼, 飯後再來吃茶。

飯館人還不少, 朋友說這裡是京城最好的紹興菜, 就稱為紹興菜館。 身為四川人, 連川菜都不懂, 何況紹興菜。 反正好吃就是。 不過邊吃邊納悶兒, 這佛陀之地, 恁地葷腥齊上, 酒熱面赤,難道不怕佛祖怪罪?人說京城能人多, 能在佛協的地盤沽酒賣肉, 這道行, 應該說是修為, 還真是不淺。須知這清水院興修之時, 正是梁山泊聚義之日。 要是在北宋時就這麼改革開放,把魯智深直接從五台山赍發到這裡,那花和尚怕也就在禅房裡好好的喝酒吃肉, 不會去東京大相國寺管菜園子碰見林教頭, 惹出後面好大一場故事了。果如是, 那水泊梁山裡不就少了兩條膀臂?大宋朝的花花江山怕也不那麼容易就二帝北狩了。此乃閒話, 我們喝花雕時隨便說說。

飯畢, 寺內再游。 聽說這大覺寺中還有一株千年銀杏, 忙請朋友帶領觀看。 原來這銀杏樹就在大雄寶殿後面, 又稱白果王, 是西山最大的銀杏樹了。 前面提到的清高宗在挨打之前曾為其提詩曰“古柯不計數人圍, 葉茂林枝景蔭肥, 世外滄桑閱如幻, 開山大定論依稀”。 要說這樹當然是好大一棵樹, 要說那詩呢就不算什麼好大一首詩了。 當然, 這種大不敬的話也還是只能現在說說。

這銀杏樹所在的庭院正面是無量壽殿。 門上一塊牌匾又是高宗所題。 正觀賞間, 一伙人走來念道:“動態靜觀”。詫異,怎麼這乾隆爺還懂點兒物理學? 仔細一看, 卻是“動靜等觀”, 差得還不算太遠!不過一把手講究平衡, 懂得辯證, 難怪有康乾盛世, 如果什麼動態都是靜觀, 那就只有割地賠款了。

既然前稱清水院, 後名靈泉寺, 那這龍潭泉水, 當然是這大覺寺的靈魂了。 兩股潺潺的清泉, 從山上的龍潭流出, 水分兩股, 涫涫而下, 頗有靈性地穿越整個寺院, 至功德池兩端的水獸吐露而出, 又稱為二龍戲珠。 一座普通山寺, 得此清泉流布, 直如畫龍點睛, 讓整個建築群都活了起來。 說實在的, 國內旅游, 看了不少寺廟。 見得多了, 就有天下寺廟如出一家之感。 構造都是一樣的, 不過三進五進, 大小而已。 這其實很自然, 就象國外的旅游都看教堂, 上面都有一個尖尖頂一樣。 但這大覺寺的清水, 匠心獨具地融匯於山寺之中, 實是寺院建築的精品, 難怪皇帝本人都要到這裡來鍍金。

不過這小小的水渠, 有的地方修得過於工整, 有刀削斧鑿之憾。 這就好象曲阜孔林裡那一條水泥路,存心是好的, 也方便了交通, 但現代化之下,那洙水橋後的一方古韻, 則被斧削了不少。
明慧茶院室內, 冷氣電扇齊響。 茶客不多, 環境還不錯, 但總覺得氛圍不對, 有一種為喝茶而喝茶的感覺。兩個小字輩是不喝茶的, 能陪我們坐一會兒就不錯了, 果然一會兒就跑到外面去逗那幫惡少的狗去了。

少傾,兒子進來抱怨說那小狗懂英文, 不懂中文。 原來女兒叫“Come on, come on”, 那哈吧狗竟搖頭擺尾地湊了過來, 兒子用中文說“來吧, 來吧”, 那狗卻置之不理。 於是對兒子說, 你就說“來, 來”, 它就懂, 不要說來吧, 果不其然。 兒子看那狗也懂他的中文, 很高興, 殊不知是他自己的“來吧,來吧”, 過於書本化, 難怪狗不懂。 呵呵, 寫到這裡, 想這狗不理包子可找到知音了。 開一家狗不懂書店, 應該不會唐突文人吧。 這明慧茶院的老板, 據說就是開書店出身的呢。

茶資甚貴, 不是普羅大眾消費的地方。 當然, 大老遠, 大熱天的這麼趕來, 也就不在乎茶錢是八十還是一百了。我們當然是喝龍井,味道還純。好在它取名茶院, 不是茶館。 說真的, 這真不是我們熟知的普通茶館。 這是投資者投了資, 急於還本生利的生意, 不是茶館。

其實, 最喜歡這大覺寺的, 是這整個寺廟的完整。 中國現存的寺廟古跡, 不是碑亭破損, 留有不少那場浩劫的遺恨;就是粉飾一新,有意掩飾過去的不幸。這大覺寺除了在日占時期被打斷了的遼代《旸台山清水院藏經記》碑外, 其它文物都保存完好。 這在眾多損壞的中國寺廟文物中, 實是異數。 據說這大覺寺自五十年代起就被林業系統占用。 林業系統不是什麼強勢單位, 手裡的經費也不多, 不可能做什麼改建翻新, 得以讓大覺寺以原面目留存。 文化大革命中, 這裡名聲不大, 沒人來破四舊, 林業院系的師生也沒有北京那五大院校那麼張逛, 無形中倒立了一功, 給我們留下了真正的文化遺產。最難能可貴的是那幾座大殿, 原木原樣, 原封不動, 古意留存。


(遼碑)

如今, 聽說這寺廟雖然重歸北京市宗教局和佛協領導, 可是裡面既無住持, 也沒有真正的出家人, 只是有上面兩個單位派的管理人員在此。 與其說是廟宇, 不如說更象一個事業單位。 所以裡面開茶院, 開飯店, 還開得有旅館。 注意, 這旅館可不是什麼普通僧房, 而是正式的高級賓館, 配有名符其實的總統套房。 我這可不是瞎說, 北京大學的季羨林先生在他的文章裡寫他住過的,睡得香甜。又說這茶院飯館旅社都是他的學生承包經營雲雲。

我喜歡看季先生的多篇雜憶, 但他的大覺寺一文則有給他的學生打廣告之嫌。 沒辦法, 誰叫他喝了人家的工夫茶, 睡了人家的總統套房呢? 又想, 若沈從文先生健在, 他大概不會來喝茶, 睡總統套房, 替他的學生打廣告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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