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台北的第一眼,便是如此密實有質感,如此不經意卻細節飽滿。
初次去台北,根據捷運線路圖,尋了一家鬧中取靜的商務旅館。臨行前夜發現,旅館側身重慶南路書店街,與武昌街明星咖啡館不過一街之隔。如此有緣,我心想。袅袅咖啡香中起航的《現代文學》,曾於騎樓下擺書攤的清癯詩僧,一時浮想連翩。
果真站在武昌街上,我沒想到巷子那麼嘈雜,店鋪那麼密集,街沿走道又是那麼逼仄。明星咖啡館像是硬被擠到二樓,很難想象周公當年選了哪一隅旮旯棲腳。然而我得承認,像武昌街這樣乃至整個重慶南路一帶,低矮,稠密,小巷縱橫別有洞天的市井,恰都符合我對台北老城的想象。
凝望台北的第一眼,便是如此密實有質感,如此不經意卻細節飽滿。
搭捷運四處跑,樂於聽捷運上的方言廣播。一遍客家話,一遍閩南話,夾在中英文之間,親切有味。遂想到,此法頗適滬上,可惜島國不宜。一則破壞公允,二則新加坡方言語種太多,福建話潮州話客家話廣東話海南話,加諸原有的中英巫印四種廣播之上,恐致地鐵搭客無片刻安寧。
捷運中正紀念堂站,由五號出口出來,連接通道以舊日剪報點綴。細讀內容如我的軍旅歲月,阿嬷啊阿嬷,母親的平安符,童年游戲,狹巷風情……平實文字,鄉土情笃。所謂軍旅文學,宛如歷史的抒情的注腳。
逛西門町見潮女,妝容新異,線條顏色俱極精致,惟表情猶帶怯色,仿佛悄悄向人解釋,平日並非如此打扮!或三五成群,各自標新立異,然呼朋引伴間,舉手投足眉目言語,多顯青澀忸怩。不似島國潮女,酷到目光空洞神情漠然;亦不似大陸潮女,顧盼間常流露洋洋自得之色。
“國父紀念館”前的花園廣場,許多人用來放風筝。且看他一手執線圈一手牽線,沿著花壇間的窄徑碎步小跑,毫無不適。上了台階,繞紀念館一周的促狹圍廊,則被一方陣一方陣的街舞少年很有次序地占據。有次序的意思是,既要充分利用場地,又要給手腳預留足夠的伸展空間。於是恭仰孫中山先生端肅坐像之際,耳畔猶聞勁爆音樂。中正紀念堂兩側,有屋檐遮蔽的國家大劇院、國家音樂廳圍廊,亦派同樣用場。看台北人如何因地制宜自得其樂,便知他們真的不太介意市區很少公園。
特辟一日去淡水。六七年前訪戴佩妮,形容台北生活之怡人,例證之一即無事時搭捷運去淡水。台灣人談起漁人碼頭,亦每每附帶說明是搭捷運去到,仿佛大可依賴城市的地鐵送你到一鄉野曠古處,或獨坐,或郊游,爾後還可輕松返程。親臨方知確乎如此。在新加坡紐約上海這樣的地方住久了,台北已經讓我覺得悠哉閒哉;不來淡水,不解台北人的城鄉對比。巴士穿過老街小巷,人煙漸稀,路旁風景趨荒疏,遠遠望見淡水河,心下直覺,哇,這地方怎麼這麼……這麼馬來西亞!人常道漫步漁人碼頭吹吹海風之悠閒,實是除了吹吹海風別無他事可做。然而本地人何曾介意?更不消說矢志改造增添休閒娛樂設施哪怕只是海鮮餐館。
本地人不太這樣想。他們的要求並不復雜。他們在老街吃吃逛逛,已然很滿足,連伴手禮都不必即打道回府。從這一點上看,台北人游淡水如新加坡人逛新山。他們沒想過要把這裡發展成聖淘沙。
某次搭捷運,一老婦問路,不敢貿然作答,遂告是游客。你從哪裡來啊?老婆婆笑瞇瞇來了興致。繼問,你一個人來台灣玩啊?嗓門之大,全車側目。見我點頭,更抬高音量,掉頭向老伴復述:“她是一個人來台灣玩喔!”當下大窘,卻無不安:那一剎那的感覺,車廂如聚落,萍遇皆鄰人。我想,換作其他地方,在公共場所被人這麼一問,恐怕要疑心擔心了吧?然而旅行亞洲各地,一城有一城的性格,這樣的搭話我還是頭一遭遇到。
怎麼說才好呢?台北予人一種家的怡悅。市貌舊而溫存,風景淡卻有味。也可以說,台北予人一種鄉土情致。穿梭於老街窄巷,方明白舒國治為什麼會說,“我生活在台北這村莊上”。且看今日台北人(或說台灣人)鐘愛的甜點,依然是花生芝麻芋圓薏米愛玉仙草紅豆綠豆鳳梨核桃等口味,而不大是蛋奶可可舒芙蕾提拉米蘇之類。大廟小廟,香火依然鼎盛,且孔廟大殿供案上,敬置一箱,上書“准考證影印件放置箱”。距孔廟不遠一路口,人行道交通燈會如此提醒你:南北向布谷叫,東西向鳥叫,行人過蟋蟀叫。
(摘編自新加坡《聯合早報》 文/應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