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從南京一路急駛，終於在夜色之中抵達上海。
夜宿的地方在浦西，透過窗子可以遙遙望見陸家嘴。因為限電，高聳的金茂大廈只有稀稀落落漁火般的燈光在暗紅的夜空中閃爍，“東方明珠”塔體的下半部被近岸的樓群遮擋住，也只能看見一個碩大的球體在變換著霓虹燈的顏色。江岸這邊，樓頂形似花冠的“外灘3號”倒是通體光耀，不遑多讓地占據了窗口的中心視野。由於視覺角度的關系，遠處竹筍狀的金茂和棒槌狀的東方明珠正落在“外灘3號”的花冠上方，猶如兩支蠟燭插在了等待盛宴開場的巨型蛋糕上，聲色無限。
第二天早上，很快便把此行的事務辦完了，同行的男女們各自相約著去逛外灘、南京東路步行街以及城隍廟、豫園。這些地方在我的印象中只有嘈雜的人流和混雜的方言，真正的豫園裡面倒是一方泉林造化、浮生偷閒的佳境，只是若購票重游則無異於復看同一出電影，已知悉了劇情的發展則了無興趣。於是我與他們就此分手，約好晚餐時分以電話聯系。以前來過三次上海，每次都遺漏了南京西路，趁著此時春末初夏欲熱還暖的氣候，趁著當日明媚卻又和煦的陽光，我打算獨自閒游南京西路。
我從地鐵坐到靜安寺站下。一轉上地面，背後已是靜安寺，只是想不到聞名已久的靜安寺卻與想象中的情景相去甚遠了。雖然在牆外已可見飛檐陡峭、樓閣巍峨，香火盤繞、佛樂如歌，但我還是很輕易地洞悉了這廟不過是重新翻修擴建包裝了一番，無古可言，又處在四周參差林立的高樓巨廈包圍之中，無幽可尋，仿如井底的孤石，只能承受頭頂一小片天的雨露，於是空有廟的表象，而無禅的意境了。
於是我放棄了尋幽訪古的念頭。一轉身，卻又望見隔路的“百樂門大酒店”的招牌，這定是當年夜上海花花世界“百樂門舞廳”的所在了。回想彼時，如此一個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消魂之地對面就是甘守寂寞、悟道修行的佛門禅寺，西方泊來的摩登娛樂方式和中國傳統的佛學文化競如此平靜地共存相處，閃爍的霓虹和缭繞的青煙默契相應。看來大千世界人生舞場總是充滿著戲劇性的情節和不可預知的變化，想必不少在“百樂門”尋歡作樂的達官政客、黑白人物或許轉頭也必在靜安寺內虔誠地燒香磕頭，祈求著各自的前程功利吧。
我沿著南京西路向東信步而行。初夏的陽光已顯熱情，但未至暴戾，光線經過人行道旁梧桐濃蔭的過濾，斑斑點點地打在身上，似光影的游戲。時有微風掠過，很快地便把積蓄的熱量稀釋緩解，所以感覺很是惬意。
在我眼裡這一段的南京西路很清淨，車輛和行人都不多，車與人都在不緊不慢地行進，沒有喇叭的嘶鳴和人流的嘈雜。兩旁高大的梧桐樹冠遮住了大部分的馬路和人行道的上空，人行道的側旁不疏也不密地分布著形色各樣的西餐廳、咖啡館、酒吧和便利店，只是現在不是它們興旺的時間，顯得冷清，但是可以預想到夜晚這裡該是怎樣的一番情形：清爽的街道、整齊漂亮的行道樹、悠揚的異域音樂、在夜色裡斑斓閃爍的燈火，當然還有盛裝時尚的男女們，讓人神往傾心。
一路行走，偶爾可見街頭的雕塑小品，和別處不同，這裡的取材捨棄了所謂的東方傳統元素，以現代和後現代為題。象靜安寺廣場上的歌女雕像，在背後架子鼓的強勁節奏下，秀著獨特的舞步；在大會堂的門前則安放著法裔美籍的後現代主義藝術大師阿曼的原作，幾匹奔騰的青銅鐵馬以不可思議的方式解構換位重疊交錯，給予觀者強烈的視覺沖擊，塑像下的不銹鋼銘牌表示了它的正宗，原來是一本地企業集團專門從海外買來饋贈於上海市的，氣量不凡。
從大會堂走出不遠，便見到高聳的恆隆廣場，銀色的幕牆玻璃在陽光的照耀下反射著刺眼的光芒。這一座高樓現在已是大上海新的豪華奢侈品牌的雲集之地，新一代的紅男綠女們的銷金修身之處了，在它寬闊且華麗的裙樓內庭游逛一圈，久聞大名的世界品牌如LV、POSS，精致美麗可人的銷售小姐，可以讓人真切地體會到物欲奢華的極至和金錢財富的魅力。在恆隆廣場內逛店的人並不多，而且都在或自覺或試圖地顯露著與此環境相符的優雅氣質。因為，這是一個耳口相傳的潛規則：80%的社會財富掌握在20%的社會人口裡，所以恆隆廣場並不需要人氣的積聚。從漂亮的銷售小姐從容不迫的氣度中，你可以明白為什麼恆隆廣場是今日上海物欲消費的地標所在。
再往前走，人流漸多，漸入繁華，很多打著老字號招牌的店鋪門面依然倚著舊時建築的模樣依次在街道兩旁出現。南京西路兩側的歷史建築保存維護得很好，大多數建築的牆面上都有一塊醒目的銘牌詳細地介紹建築的設計、建造、用途的由來。歷史的痕跡因了這種固化的物質狀態延續，得以向今人若隱若現地傳遞若干歲月以前同時同地發生過的事件信息，想感慨或追憶就悉聽尊便了。此時不自主地想起了蘇東坡舟游黃岡赤壁時心潮澎湃而詠《赤壁賦》一事，且不論蘇老師東坡是否弄錯了赤壁之戰的地方，即便是，我想江山是千秋依然的，只不過人世間朝代更迭變換頻繁兼且人生光陰有限，所以我們常常借此空悲切罷了。
在“凱司令”的招牌下，我稍停了腳步，一是這店名的特別，二是被店內花花綠綠的賣相吸引了。裡面分門別類、缤紛五彩地售賣各式手工巧克力、各處產地的咖啡豆以及各種精美而正宗的西式糕點，琳琅滿目不下百種且價錢不菲。想象一下，這間年頭久遠的老店早在上個世紀的二、三十年代就已如此這般地向湧入上海的西洋冒險家、資本家和本土的買辦、富人們提供著精致的飲食方式了，至今，也仍然保持著不一般的商品身價。不闊的店堂中，也競自有不少穿著考究的先生女士在櫃台前與店員交流著咖啡與巧克力的心得。當然，他們最後也是要買的，我也正親眼見了一位雍華的少婦在巧克力櫃台前，由著她跟前裝扮如小公主般的女孩隨意挑揀指點，最終結帳花了數百元。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快樂地一蹦一跳著，與漂亮的媽媽一起幸福地微笑著，牽著手推門而出，於是就匯入了街外明媚的陽光中。
一路步行至此，已稍感疲憊兼有些少饑渴之意，於是我上“凱司令”的三樓咖啡廳消歇，選了一個臨窗的座位，要了一杯濃濃的藍山、幾件精致的糕點。午後的陽光將法國梧桐的樹影映在窗上，落地的玻璃將戶外的喧囂隔離，耳際缭繞著悠揚的琴聲，眼中卻俯視著窗外穿梭時尚的人流——“你在窗邊看風景，同時也成為窗外人的風景”，不記得是誰的話了，只是在此時覺得很適合此地此意。
由“凱司令”再往東行些許，又是一處浮華堂皇的樓宇所在：梅隴鎮廣場，在恆隆廣場未曾落成開業之前，此處即是滬上的消費皇朝，時尚名品雲集、富賈雲鬓鹹至，一時無兩，只是後來被更高檔的恆隆廣場分薄了不少風頭。梅隴鎮廣場的客流明顯比恆隆廣場多了不少，可能在不久的以後，恆隆廣場也會人流如鲫吧。不斷湧現的高端消費場所，或許從一個側面印證著今日上海渴望重塑昔日“東方巴黎”神話的迫切心願。
但我已無心入內細究體味這裡滿眼光鮮的貨品與人物了，也許對我來說，此等景象從初至上海的新鮮已轉為視覺的疲憊，如頻繁的盛宴上不斷重復的燕窩鮑翅，對常至的食客已然了無新意。反而，與梅隴鎮廣場隔路相對的弄堂不由分說地吸引了我的腳步，信步而去，直入它的腹地。
與梅隴鎮廣場體現出的現代建築的奢華裝飾風格迥然不同，弄堂裡的風貌猶如把人一下拉回到20余年前的時間狀態，上海本地演化出來的典型“石庫門”建築格局與有著鮮明的西式風格的清水紅磚牆洋樓經歷了數十年的風霜磨砺，反而更顯其古樸彌新的獨特意味，猶如歷經了時間熟化的大家畫作，淡了光鮮的油彩，積了歷史的沉味，傳載著它自己獨有的時間信息，此番體會除非親歷難以言說。
弄堂裡的上海生活也剝去了“大上海”畫冊式的精致外衣，還原出小市民階層最本質的生活狀態，從挽著菜籃子的老太、穿著樸素站在巷口拉著家常的中年阿姨，到隨處可見的裁縫小店、為避點稅錢躲進巷子裡擺地攤的婦人，還有嚷著奶聲奶氣的上海腔互相追逐的小童和在公用水龍頭前洗衣的上海阿叔。如此一切，和外面華麗而清朗的南京西路呈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城市脈絡，但這裡讓我更覺親切，或許奢靡上海背後的市井生活更易引起普通人的共鳴。
越過經歷歲月打磨紅黑雜色的瓦背，南京西路上的高樓巨廈探出半截身軀，在午後的陽光下閃現著耀眼的光芒，仿似虎視眈眈地企望著這片數十年前留存至今的土地。日月不同、飛速發展的上海城區，讓我不由想起當年那首紅遍大江南北的歌詞——“洋裝雖然穿在身，我心裡仍是中國心”，無論怎樣，任何國際大都市總應保留它最本質最原生的東西，而不是想方設法將其一一抹平。
從弄堂裡兜了一圈出來就已到了虹翔百貨的樓下，虹翔百貨的背後就是吳江路休閒美食步行街。吳江路近幾年也被打造成了上海的城市名片之一，將風味美食與休閒步行街結合起來，上海人是頗動了一番腦筋的。與其他很多城市也有的所謂小吃風味街的雜亂無序不同，吳江路經過了精心的整體規劃和構建後，呈現出一種歐洲城鎮的街道風情，中西美食共聚一街。時近黃昏，街燈初亮，與裝飾堂皇的店內燈影交相映爍，街道上滿是穿著入時、悠閒漫步的人流，風情萬千，微涼的晚風吹過，日間積聚的大上海千般回味如水滲入心肺。
黃昏已至，手機適時響起，別處逛街的男女們告訴我到外灘的和平飯店開晚飯。於是攔了出租車，出租車一路向東奔去，駛向外灘。
天已暗，夜上海的黃浦江兩岸向每一個游客和過客盡情釋放著這個城市融匯古今繁華似錦的光芒，鮮花怒放般顯露著城市的輝煌和富足。雖已不是第一次來，可每當置身於此刻此景溫馨艷美的氣氛籠罩之下，仍是讓人可以輕易忘卻原來的生活，情不自禁迷失自我，不由自主且亢奮地溶入了這城市的燈火，就象投鹽於水，頃刻間就化得無影無蹤，或許還可以清晰地聽見分解時“滋滋”的呻吟聲吧。
正神游間，出租車司機那濃濃的上海腔的一聲“先生到了”，打斷了思緒。於是給錢下車，外灘的光影耀目輝煌，我背著身後燈火繁爍的黃浦江夜色，走向身前富麗堂皇的和平飯店，去趕赴這一場夜上海的盛宴……
（2006．0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