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飯桌上的米粒兒,慢慢咀嚼中化成了習慣中的滋味,某一個清涼的清晨,竟然被這樣平淡的滋味吸引的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我藏在媽媽的肚子裡,從東海艦隊回到了黃埔江畔。姗姗學步中,感知著這個美麗的城市。外婆在我出生五十幾天就退休了,專職在家照顧我,順便管理我的那兩個拖鼻涕、滿世界玩耍奔跑的哥哥姐姐。父親長年在遠洋公司的輪船上周游世界,母親的工作繁忙,加之個性馬虎,記憶中的親情,就從外婆的大嗓門叫喚中開始的。
我們一家當時住在外灘的延安東路口一棟公寓三樓,共有五家人家,當時的上海人家,基本處於男女老少混居狀態,三代四代同堂一室比比皆是。大家抽出其中一個人名作為這戶人家的代名詞,這就形成了:小妹家、阿三家、包華家、建國家、外婆家。我家當然就是外婆作為形象代言人。而另外幾家,分別是小女兒、老爸、三女兒、大兒子作為定冠詞,理由不得而知,這就是所謂的約定俗成吧。
記憶中的5家人,職業、脾性、愛好都各不相同,可是卻成為了親密無間的好鄰居,也帶給我人生初始八年的美好回憶。那時上海家庭的經濟情況相差不大,但是也能看出小妹家家底厚實,一家占據著最好的帶陽台的兩間朝南大房間和單獨的廚房間。小妹外公這位老先生的藏書字畫布置得井井有條,我那時最愛隔著玻璃,看裡面的珍玩古物,夢想拿來當玩具;站在單人沙發上,看牆上龍飛鳳舞的墨字,百思不得其解。撥弄青銅色的華生電扇,琢磨立式鏡子邊的紅木雕花。小女兒小妹阿姨,記憶中的第一個美女阿姨就是她了,皮膚雪白,兩個深深的酒窩。愛笑愛找我媽媽聊天,也許職業的關系,特別會拍照,所以身上的衣服也總是那麼漂亮時髦,幾年以後看了《廬山戀》,就覺得小妹阿姨的衣服和張瑜的一樣好看。她待我極好,又大方,常常從附近南京路買來巧克力送給我,在當時,這可是無比珍貴的禮物。只要有空,我特別喜歡在小妹阿姨身邊牛皮糖般的鬧,而她總是微笑著數落我。小妹外婆是位典雅的老人,干淨利索的外表,輕輕地叫喚家人吃飯。和外婆的大嗓門形成鮮明對比,在小妹家,我總是快樂無比。
建國家父母都是老知青返滬,子女4個條件相對差,家裡總是口角不斷,我就愛玩建國爸的藍色玻璃煙灰缸,覺得像一個精致的飯碗,可是建國爸一抽煙,飯碗就變得髒兮兮,加上建國家總是陰暗暗的,沒有小妹家陽光下的小灰塵讓我數,我也就沒有了興趣。
阿三家我倒是特別喜歡,女主人原籍蘇州,和母親一般年紀,燒得一手好菜,甜甜糯糯的菜和吳侬軟語相得益彰,午後陽光下,女主人邊織絨線邊聽評彈,興趣上來還跟應幾句,我總想探索收音機裡的人是不是也頭戴金钗,珠光寶氣,如同外婆愛看的越劇花旦模樣?阿三家男主人阿三最有趣,這位外貿公司的小領導特別喜歡在女人堆裡講故事,講到自己當年相親,黑漆漆電影院裡偷偷瞄蘇州老婆的側影,發現面容姣好,才決定繼續發展,引得這群上海姑娘哈哈大笑,被女主人發現,扔下一句13點作為總結。阿三偏愛大兒子,看到熊頭熊腦的小兒子,總要扭一下他的腮幫子以示真正的疼愛,結果小孩哭、大人罵,阿三逃,臨了還不忘抖一下右腿方才邁出家門。這個習慣動作即使三十年後的今天依然保存著。已成經典。我和哥哥很喜歡和阿三家的倆兄弟玩耍,大兒子跟屁蟲,跟著大他三歲的我老哥,上天入地淘氣,被戲谑為“猴仔”,人精瘦,又稱“小老頭子”,三個月不骨折就是奇跡;被捏腮幫子的小弟則最喜歡和我一塊兒玩,比我小三歲,啥都聽我的,說話有點楞,腦袋聰敏的很,綽號“熊頭”,卻也是仙風道骨般的瘦削頑皮。
包華家就是一大觀園,老媽老爸加上四個女兒,我被要求尊稱這四個女兒為阿姨,可是這些阿姨的媽媽和我媽媽又姐妹般熱絡,似乎輩分挺亂,管他呢,誰讓我本來就是不折不扣的黃毛丫頭呢?包華阿姨是三女兒,最最善良、懂事,我常偷聽到包華媽在媽媽面前數落幾個女兒的不是,尤其是小女兒毛毛阿姨,又懶又凶又胖,只有包華阿姨買菜做飯,體貼父母,溫順可人。我老姐和包華阿姨特別要好,她買來蜜餞還特地叫來老姐,攤開包裝牛皮紙,撿一粒最大的給老姐,這事老姐至今掛在嘴邊,滴水之恩當如湧泉般的口水相報。四個女兒常常喜歡和阿三聊天,捎帶小妹阿姨,我那初懂人事的姐姐、建國家的倆個姐姐。夏夜冬日地家長裡短,互相評比長相美丑、衣服時髦落伍、女兒經、戀愛經互幫互學,不亦悅乎,我總是羨慕地旁聽,幻想著立刻長大。加入到這一片熱火朝天中去,也讓我幼稚懵懂的心,平添了幾分對成人世界的憧憬。
爸媽生怕外婆被三個小搗蛋折騰得太累,把我送到了幼兒園全托。一直在外婆庇護下的我,頭個禮拜在驚恐萬分中度過,回到家裡開始耍潑放刁,要想再去堅決不干,星期一的早晨,就在四戶人家東躲西藏,可惜大家的地方都太小,又流竄到二樓的小弟家的八仙桌下,可惜逃不過老爸的火眼金睛,只好在一聲聲“救命”中再度押入校車中,惹得四家鄰居忍俊不禁、還賺了外婆的老淚縱橫呢。
我人小精明,天生懂得識時務者為俊傑,自從“救命”事件以後,每逢周一,讓外婆帶我到外灘的沿江大堤上坐著,看著不遠處的汽笛聲聲的渡輪,吃一口心愛的巧克力,數數黃浦江上的嗷嗷飛翔的海鷗,然後歎口氣,拍拍屁股,拉著外婆的手,走到附近圓明園路等待校車的到來。我的一雙大大的黑眼睛,也慢慢喜歡上了幼兒園的綠草地、小白花以及花叢中的白蝴蝶。老師特意讓我參加了舞蹈隊,從此便愛上了幼兒園的生活。有時穿上小蜜蜂的衣服,上台表演蜜蜂斗狗熊的故事,有時穿上花花邊的服裝,自我陶醉的演起“我們藏族的小朋友”,有時和最要好的伙伴芳芳講寒假鄉下的故事,結果被驚恐的芳芳告狀到老師那裡:“我聽不懂別人講話了”,原來一個寒假,我學會了一口紹興話,嚇壞了同伴。無憂的日子好像藍天中的白雲那樣快樂的飄浮著,終於在一次裂嘴傻笑後,被前來領我的爸爸告知:“畢業照拍好了,你要上學了。”我還來不及回頭再看看那片碧綠的草坪,就被拽到了永安路小學的狹窄的課桌前。
沒有人跟我說起過上學是什麼概念,我以為還是幼兒園的隨心所欲呢,常常來到學校,發現該帶的書本作業本都沒帶,坐在教室裡看數學老師放在黑板上鴨梨、蘋果貼紙獨自咽口水,用筆在書本上描繪夢中的水果大餐,欣賞語文書上的一幅幅圖畫,心想怎麼比幼兒園的老師畫得還好哩?這樣稀裡糊塗地到了測驗時間,得了大鴨蛋。回家高興的告訴媽媽,結果可想而知,一頓劈頭蓋臉的責備。於是我在淚水中明白,好日子到頭了,要收骨頭了,老姐作了我的免費啟蒙教師,於是開始認認真真學習了拼音,搞懂了加減法,開始了一個小學生正規的學習生活。
老房子二樓有我的三位同窗好友,老實的龍龍、帥氣的小弟、聰敏而自負的菜毛毛。這三位老兄成績都很優秀,我雖然臉皮厚,但總覺得在學習上不如三位,加之自己是女孩子,硬是不太愛理他們,他們倒是開開心心和我一塊兒上學放學,做功課,沒有絲毫鄙視我的舉動,吵吵鬧鬧間,我們度過了僅有的一年共處時間。七九年的夏天,我走過金陵大廈門前,告訴自己,我要搬家了,我要升二年級了。於是,迎來了分別的時光。
爸媽公司分配了虹口區的新房子,獨門獨戶,兩大間朝南的房間,煤衛獨用,搬遷的那天,隔壁四戶人家全體總動員,成為“搬場公司”的全體搬運工,二樓老實的龍龍,還將我常愛玩的他家裡的小手風琴隔在窗口,無聲中與我作別。鄰居們無比羨慕這些寬敞的房間,大伙兒在空蕩蕩的房間裡吃了一次豪華的聚餐,包華爸爸喝醉了酒,還整壞了我家的掛鐘。那時我快樂極了,比爸爸第一次買來日本舊彩電,五戶人家一起看《大篷車》還自豪得意。
那年的暑假,我告別了我的老房子和老房子的鄰居們,離開了外灘邊熟悉的汽笛聲,開始了另一段精彩的童年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