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源寺,就是符合我的名勝觀的一個去處。第一次知道,是8年前看的同名小說;那個從北京寄來這本書的朋友當時正在念書,現在卻不知道流落到何方。因為是李敖的書,所以盡一夜之力讀完;因為不懂小說,所以再盡一夜之力想,也沒想出好在哪裡。但是,法源寺的名字倒是牢牢記住了,相關的故事,也知道得越來越多。宋欽宗的最後歲月,銷磨在這裡。謝枋得白首絕食,餓死在這裡。梁啟超和譚嗣同在這裡第一次見面;譚浏陽的的屍體,也被王五的兄弟寄放在這裡。這個廟,最開始不叫法源寺,而叫憫忠寺;為了紀念攻打友邦高麗而死難的將士,唐太宗發心修造並賜名憫忠,工程拖到則天皇帝手裡才告完成。當時有座“去天一握”的憫忠閣,早已傾塌,現在是見不著了。元朝改名崇福寺。雍正皇帝改為今名。乾隆御筆的“法海真源”,則還掛在老地方。當然,現在那裡是一塊牌子兩套班子,中國佛學院也在此安頓。帶著這些往事,我們去看法源寺。
我們是中午到的。看門老頭不讓進,說一點半才開門。於是,我們就在那一片胡同裡開始了熱身。西磚胡同,七井胡同,包頭章胡同,,,,,,各種各樣卻又一模一樣的胡同。對我們來說,肯定是一座迷宮,而當年,那些從各地來到又離開法源寺的人,是不是也有這種感覺?走在正午的陽光下,我們想象著那些人的步姿,好像還聽得到他們的咳嗽。
我們不敢走太遠,怕真迷路,法源寺就不見了。於是,干脆先去附近的湖廣會館歇歇腳。那麼多湖南人,當年來到京城,就在這裡歇腳,作為晚輩後進,當然不可免俗。會館當年以聽戲吃飯著名,今天果真就成了一個飯店和戲台的集合。大門右側,就是飯店,院子裡面,就是戲台。戲台沒有演出,兩三個服務員昏昏欲睡,坐在大廳。戲台布置得很熱鬧,正上方四個大篆字:霓裳同詠。兩根台柱子刻著一副對聯:
魏阙共朝宗,氣象萬千,房洞庭雲夢
偕舞蹈,宮商一片,
也就洞庭兩個字還在提示當年的主人賓客來自哪裡,去向何方。坐了一會,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再次出發,去看法源寺。
到的時候,已經開園。游客不多,好像只有我們;除了和尚,其他的俗人,差不多都是香客。對於香客來說,所有的廟都差不多吧,唯一的區別,是離家的遠近,香火的旺衰?當然,這只是猜測;事實也許恰恰相反。先過天王殿;布袋和尚、護法韋馱像在任何地方一樣,一個嬉皮笑臉,一個惡煞凶神。大雄寶殿前,左右排開六座石碑。左邊的就剩個碑座,右邊三塊繼續屹立。按元明清的次序,由左向右,高度也是由低向高,很好的體現了國力增強漸趨太平的雍容氣象。
大雄寶殿後依次是憫忠台(即觀音閣)、淨業堂和藏經閣。淨業堂供奉著一尊非常精美的三層雕像。下層是千葉蓮瓣座,一片蓮葉,就是一個坐佛;尤為奇巧的是,一千個佛,姿勢有別,神態各異。中間是面朝不同方向的四方佛:東方阿眾,南方寶生,西方阿彌陀,北方不成空。端坐四佛頭頂的則是毗盧遮那。計算一下,一千個小佛相當於他們頭頂的四尊大佛,每個大佛的法力是不是就相當於二百五十個小佛的法力?言語唐突,恐怕亵渎,所以不敢講給同來的人聽。但是心存戲弄,雖未出諸言語,而佛法無邊,必是聽到無疑了的。然而再一想,我佛普渡眾生,慈悲為懷,肯定是不會計較這些的。
最後面的藏經閣供奉大臥佛一座。木制,大概有七八米長,一入門,立即聞到濃郁香味,想必是木香。方首大耳的佛正在睡覺,嘴角帶笑,和平莊嚴。擾人清夢不對,擾佛清夢就更不對了,於是,我們很快就出了大殿。
寺內東西兩廂都有長廊,廊內有排椅。先在胡同裡轉了那麼久,再加上沒磕頭,腿腳正累得緊,殿堂看完了,就坐下休息。法源寺以丁香著名,現在還不是時候,一朵也看不著。樹倒是挺多;內院有濃蔭蔽日的感覺。有兩株特別有意思,都是主干死了,攀附其上的籐條卻郁郁蔥蔥得很。
時間差不多四點,院內幾乎無人走動,只有僧人養的幾只兔子在夕陽下散步和進食。我點著一支煙,靠在長椅上,極為舒適。突然,兔子以外,院子裡竟還多了個小東西——松鼠。松鼠我是沒見過活的,今天竟見著一只,哦,不,是兩只,J,真是高興。松鼠正在覓食,動作極其迅捷,但是收獲不大。它不但在草地上尋找,也跑到石徑上溜達,恰逢一個僧人走過,它竟吱吱示意,並人立起來。僧人微笑,輕輕抱起,放到院子西邊一塊草地;那裡有只白兔正在吃草,想必是有食物的。松鼠白兔,就這樣互不干涉的吃開了晚餐。
聖人說,凡人的生活應該朝定昏省,那麼,寺院的生活,就是晨鐘暮鼓了。今天趕不上晨鐘,暮鼓倒是遇上了。五點左右,清脆的開板聲響過之後,僧人們都披上袈裟,向大雄寶殿走去,功課開始了。朋友說,我們去門口看看吧,我說,就坐這兒聽吧。先是幾聲鼓,然後是一個人的聲音,遲緩卻是高亢,緊接著,僧人們齊聲誦經。於是,當我透過濃密樹枝仰望瓦藍天空的時候,整個天地間充斥了莊嚴和美的旋律。誦經不同於念經,是有旋律的,而且是極美妙的旋律,所謂法相莊嚴,清歌梵呗也。三段經書誦完,開始誦佛。誦佛,就是一遍一遍的朗誦“南無阿彌陀佛”,也是有這同樣美妙的旋律。我們靜靜的聽著,不發一語。直到誦佛完畢,僧眾魚貫而出,才回過神來;一時小資念起,覺得那麼多大師巨子,斷絕紅塵,遁入空門,最開始的導引,興許就是這些音樂做的緣媒呢。
僧眾散去,我們卻還坐著。
本來,此行的目的,是想要辨認任公、浏陽在方丈裡品評謝疊山法書時各自站立的方位,是想要確定康南海從正門還是側門入寺的痕跡,是想要尋找趙恆先生南望古國時拄杖依靠的那棵樹,或者體驗一下乾嘉道鹹諸老列坐丁香樹下飲酒聯詩的風味;不成想,最後,只是因為一只松鼠、一段梵音,就破壞了這個構想。剎那間,史事如過眼雲煙,在宇宙間變得重量全無,原來,這無憂無慮的動物,這無念無想的聲音,這漸斜漸淡的夕陽,才是真實的世界,實在的人生。